王函从被带走到被找回,中间经历的时间并不短。那时的她是个极为聪明的小姑娘,她肯定是从绑匪的只言片语中发现了端倪,发现了一些极为可怕的事情。这些事情让她在被警察解救回来以后也选择装傻充愣甚至在时间久了以后,她真的已经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回忆,哪些又是假的了。
被警方营救出来的王函大病了一场。她不亲近父母,甚至觉得他们陌生,唯一愿意接触的人只有大她七岁的姐姐王函。她为什么这样信任姐姐?因为姐姐在第一时间报了警,所以姐姐跟他们绝对不是一伙的。
周锡兵沉重地阖上了眼睛,半晌说不出任何话来。漫长的岁月中,背负着痛苦前行的人或许从来不止是王汀,还有陷入了对至亲恐惧与提防的王函。周锡兵难以想象,这个年纪小小的姑娘记忆清楚时,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面对自己的父亲的。她又是如何的恐惧与厌恨。强烈的不安全感,让她严格扮演着普云大师当年描述中被借了命格以后的少女形象。演的时间太长了,她自己渐渐的,也就忘了她本来是什么模样。
远远的,寺庙中响起了悠扬的撞钟声。周锡兵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一本海明威的小说名《丧钟为谁而鸣》。他不记得这本小说究竟说了什么了,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到底有没有看过这本小说。也许他只知道小说的名字而已,这个时候,这个名字闯入了他的脑海当中。
犯罪行为对受害者的影响往往是漫长的一生。有多少人在遭遇不幸后,人生轨迹被强行扭曲了。想要再将命运倒带重来,谁又能拨动命运的时钟呢。
从禅房中出来之后,周锡兵的心情极为沉重。在这漫长的罪恶中,不幸死掉的人惨不忍睹,“幸运”存活下来的人,难道真的值得无比庆幸吗?明明她们可以有更美好灿烂的人生。
沉重的心情让他的步履无法轻盈起来,以至于从走廊上匆匆忙忙赶来的中年和尚迎面而至的时候,他都没来得及避开。
中年和尚大吃一惊,赶紧朝周锡兵匆匆行了个礼,连客气话都来不及说,就急慌慌地去叩击禅房的门板:“师父,出大事了。您供奉在佛主旁边的坛子被人调包了。我刚才亲自去擦拭坛子上的灰时,才发现不对头。那坛子的花纹走向似是而非,绝对不是原先的那一个!”
第133章 雪人(二十)
普云大师的弟子们已经记不清楚那只坛子究竟在佛前供奉了多少年。曾经有香客好奇地询问坛中的奥妙之处, 被询问的和尚都笑而不语。光阴荏苒, 佛前的香炉中燃烧的檀香留下的灰烬积满了大鼎换了几回,那坛子周身也染上了重重的檀香。
中年和尚不知道自己第一次看到这个坛子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也许他问过师父里头供奉的东西,也许他没问过。庙里头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师父这么些年来又撒手诸事不理。不管师父想供奉什么,他们这些当弟子的人且随着师父就是。
曾经有刚皈依不久的小和尚擦拭佛坛的时候, 偷偷地想要一探究竟,却怎么也打不开坛子盖。私底下,他们议论纷纷, 被中年和尚听到后,全都挨了严厉的的呵斥。久而久之, 佛前的这个坛子就成了庙中近乎于法宝一样的存在。
“真不是原先的坛子了。”中年和尚面上惊惶不定。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这个被人悄无声息掉了包的坛子, 阴沉沉地压在了他的心底。山雨欲来风满楼,牵一发而动全身, 它的消失仿佛在预示着什么大事的发生。
禅房的门并没有上插销, 而是虚虚掩着,谁也不会贸贸然地去打扰普云大师。中年和尚这一着急,敲门的动静大了些,门竟然自己开了。阳光刚好透过窗户笼罩了普云大师全身, 如同佛光普照。然而光与尘同在,阳光下尘埃无处遁形, 他的师父也成了落满了灰尘的佛像。
普云大师双眼微垂, 手里捏着的菩提子一颗一颗地被拨弄滚动,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着,正在诵经。
中年和尚立刻背上一紧,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明明不过是一个坛子被人拿走了而已,那个坛子平平无常,又有什么好特别稀奇。除了师父带领他们做功课时,偶尔会注视坛子一会儿以外,根本就不见任何特别的地方。师父甚至从来不曾提过要他好好照应这个坛子,他又何必这样大惊小怪毫无体统可言。
普云大师完完整整念完了一段经文之后,才缓缓睁开了眼睛,声音低沉而寂寥:“该来的终究会来,该走的始终要走,且随它去吧。”
中年和尚的嘴巴张了张,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只恭恭敬敬地朝师父行了礼,手扶着门板上的扣手,脚步后移,朝禅房外退去。原本角度极小的扇形慢慢转大,阴影渐渐覆上师父的脸。
房门是木板制成的,古香古色,材质却普通,也并不厚重。中年和尚关门的动作却分外缓慢,好像他的胳膊每动上一分,就要耗掉他无数的力气。阴影越来越重,几乎要盖住了师父的班长脸。他的心头流淌着说不清的情绪,他又一次喊了师父,然而普云大师并没有说话,只是闭上眼睛继续默默地诵经。
没能得到师父回应的大弟子轻轻闭了下眼睛,然后仿佛下定了决心,手上使了全部力气,要一鼓作合上门板。可惜的是,纵然他打定了主意,门最终却没有能合上。
门板上多了一只手,那个本该已经离开的警察站到了中年和尚的身旁,目光盯着禅房中枯坐着的老和尚:“师父,您真的不知道你是给谁施的法吗?”
普云大师默默地捏着菩提子,半晌过后,他终是摇了摇头。
“您难道一点儿都不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是说,你早就知道了?”
禅房门明明是半开着的,里外的空气完全可以自由流通。但随着周锡兵的这一句话落下,整间禅房像是凝固住了一样。中年和尚一向和气生财的弥勒佛笑容消失了,他的眼神已经近乎于冰冷了:“周警官,我们出家人是不问世间事的。”
周锡兵像是没听到中年和尚的话一般,目光只注视着依旧沉默的普云大师:“师父,您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开死门的是普仁和尚,开生门的是他的师兄。即使前者在改命格对象的八字上做了加密处理,身为普仁和尚从小担着半个师父责任看着他长大的师兄,普云大师难道会对他的手法一无所知?纵使当年情况紧急,他来不及多想。此后这十多年的光阴也足够他将一切都琢磨清楚。所谓的一无所知,周锡兵无法相信。
禅房里的老和尚默默地数着手中的念珠。直到庙中的钟声响起时,他仿佛才从冥想中被惊醒了一样,微微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周锡兵死死地盯着他,这样的回答完全不能令他这位工作了十来年的老刑警信服。
他的情绪过于激动了,原本被他扶着的门板也微微晃动了一下,光影的交界处,普云大师的脸半明半灭,面上的表情半喜半悲:“他不想我知道的事情,我自然不会去知道。我答应师父的话没能做到,到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满足他的心愿了。他既然想让我清修,那我就清修好了。”
几十年前,那个面庞还带着稚嫩的少年不耐烦地冲他一挥手:“你去清修证道,我要入世证道,不入世何谈出世?”
那个小师弟总是会冒出各种奇谈怪论。倘若师父在的话,肯定会训斥他。然而他这个师兄,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山门之外。
其实师兄弟二人中,有慧根是普仁。可修行到现在的是普云。活的长久的人,生活才有更多的希望。
中年和尚不安地看着他的师父,师父就是他们的依靠。
被注视着的人心中流淌着怅然的无奈,整间寺庙倚靠着他,他又能依靠谁呢?无论是师父还是师弟,他们都一个个地走了。不修今生修来世,死才是最大的解脱。
周锡兵不知道自己应该以怎样的情绪去面对普云大师。他深深地看了眼老和尚,后者的脸已经完全陷入了阴影当中,嘴唇紧紧闭了上。周锡兵没有继续追问普与大师,而是转头将目光移到了中年和尚的脸上。比起对待师父的苛责,他对这位普云大师的大弟子呀温和多了,他甚至露出了个微不可见的笑容,语气恳切:“麻烦师父带我去看一看那个坛子吧。”
寺庙里头的钟声已经停下了。周锡兵的话语却比钟声更加振聋发聩,明明他的声音低沉的很,中年和尚却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般,肥胖的身子甚至抖了一下。他结结巴巴地敷衍着:“不必了,原本就不是什么多珍贵的东西,就是一个普通的坛子而已。香客们总以为庙里头的东西带的佛性大,就会偷偷摸摸地想要拿走。其实一旦犯了贪嗔之念,原本有佛性的东西也就变成了平平无奇。”
他的解释颠三倒四,话是对着周锡兵说的,目光却一个劲儿偷偷瞥向自己的师父,全身心地渴望着师父的提示。奈何普云大师像是真的陷入了冥想,根本就没注意到眼前的人跟事一样。
中年和尚得不到师父的指示,只能硬着光秃秃的头皮,企图打消这位周警官突如其来的主动请缨。
警察微微一笑,坚持的很:“既然有人做了贼,那我们警方自然应该调查。”
中年和尚强自镇定起来,他原就是知客僧,常年与各路香客打交道,精明得近乎于圆滑。听了周锡兵的话,他的脸上也堆砌起笑容来:“警察同志的事情太多了,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坛子,粗糙的很。这庙里头人来人往的,谁顺手带走了都说不定,警察同志您还是不必再费心了。”
周锡兵朝这和尚行了个合手礼,然后做了个请的姿态,目光灼灼地看着对方。
中年和尚一时间竟然有点儿不知所措了,他下意识地又一次看向自己的师傅,迟迟不知该怎样做才对。普云大师这回终于又睁开了眼睛,他朝徒弟露出个几不可见的颔首动作,然后再一次合上的眼睛诵经。他不再沉默,而是大声念诵着:“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尔时十方无量世界,不可说不可说一切诸佛,及大菩萨摩诃萨,皆来集会。”
普云大师朗朗的诵经声护着徒弟带领周警官去了佛堂。这里的佛像高大而精美,修饰的极为尊贵,所谓庄严宝相。连原本对神佛之说不以为意的周锡兵,看到这样一尊佛像时,都忍不住肃然起敬。
中年和尚老大不情愿地示意佛像旁边的一个坛子:“就是这个。”
这样的坛子在乡间十分常见,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有人用来装梅干菜,有人用来装腌泡咸菜,也有人家自己酿酒,会将这样的坛子放在干燥阴暗的地方好好贮藏。
中年和尚再一次强调了坛子没什么特别:“外面哪儿都能买到,只不过我们日日擦拭,所以上面的釉光显得特别了一些。今天我过来擦坛子时,才觉得这釉色不对劲,再摸上去,果然不是先前的那只坛子了。”
这坛子密封着,用的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周锡兵目光在坛口上细细地转了一圈,没有伸手上去摸,而是朝中年和尚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他的目光落在中年和尚的脸上:“这坛子里头装的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