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啊……应该是冥玉。”胡中天抄着袖子,立即进入了博学状态,“只在大荒有的极阴寒之物,可吸附戾气。传说以冥玉定魂作骨,可使亡灵重获肉体。”他瞥了猗苏一眼,小心翼翼地补充:“我觉得那些亡灵就是被这玉吸引过去的……”
白无常为何会去寻找定魂的冥玉?
这是一个异常简单的问题。
猗苏却不愿去面对这答案:白无常为了让她不再年复一年地从头来过,在大荒寻找冥玉,却被亡灵袭击,冥府对外宣称是个意外。
白无常因她而死。
--“所爱之人因己身而消亡殆尽而有的所思所感,这位姑娘却未必明白。”
不仅如此,她还在淡忘对方。
喉头宛如被锁住,呼吸都变得困难,猗苏僵硬地眨眨眼,发觉两行眼泪就这么自然而然地顺着面颊流下来。可她什么都感觉不到,连应有的悲恸都被过度震惊带来的麻木掩盖了,她只是直愣愣地站在那里流泪。
“喂……”胡中天颇为手足无措,笨拙地拉扯她的衣角。
猗苏闻声低头看向他,猛地就蹲下身,将脸埋在臂弯里。
也许是害怕招惹来不必要的注意,她连哭都是无声的,只有双肩不住颤抖。
只有她清楚,就连这眼泪,都未必完全是为了白无常而流。
和两百年前相比,白无常对谢猗苏而言,已经变得遥远,遥远到接受他已经死去这一事实都变得理所应当。当初她信誓旦旦的“白无常未死”的论断,不知何时已经褪色苍白。
更多的,她是为了始终一无所知的自己而痛哭。
憎恶着、悲哀着,无知却也残忍的自己。
就如同一直为了追寻遗失的宝物而一路奔行的人,在路程里渐渐淡忘了宝物原本的模样,有一天却突然被告知将宝物盗走抛弃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猗苏渐渐地从麻木里苏醒过来,全身如浸没在水中冰冷,猛然感知到外界的热度,不由打了个寒颤。
胡中天拍拍她的肩膀,犹豫着道:“我原本还想查一查蒿里宫的事,但不知道你还想不想知道……”
猗苏站起身,反手抹干了脸上的泪痕,轻轻地勾起唇角:“你还是不要再掺入这事了,太危险。查到现在这些我已经对你感激不尽。”
“我原本也没有别的事,而且……”胡中天有些扭捏地动了动身子,“也没别的人肯多和我玩。”
猗苏就有点哭笑不得,揉了揉他的脑袋:“这可不是玩。”
胡中天却瞪着眼睛嘟起嘴:“我年龄可是比你要大几倍的。”
“那好吧……可是别查得太露骨了,牵扯上你我终究要良心不安。”猗苏自然还是希望能将白无常一事查得愈发透彻,因此便没再推脱。
两个人就地坐着摆弄了一会儿一对竹水车,胡中天忽然就问:
“你喜欢白无常?”
猗苏垂下眼,睫毛颤动数下,最终微微一笑:“这不是明摆着的么。”
胡中天看着门口的洒金促织屏风没说话。
伏晏原本已经立在房外,却凑巧听见了二人最后的对话,不知为何就驻了足,没有趁着这沉默进门。他只是觉得胡中天找谢猗苏玩耍的时间有点久,而齐北山一事不宜再拖,便想着过来将人带回去,不想却撞见了颇为隐秘的话题。
屋子里仍然寂静,伏晏立在檐下的阴影里,脸上没什么表情,转身就离开了。
房中二人对此一无所知,片刻的沉默后,胡中天开口:“哎呀,怎么都是情情爱爱的累不累,有那么多好玩的事,非抱死在这种事上有什么意思?”
猗苏揉了揉眉心:“我也没抱死在这事上……”她利落地起身,拍了拍衣摆,笑得比方才要镇定许多:“现在想想,刚才我应对委托人的措辞的确不大对,我得去补救一下。”
说着她和胡中天摆摆手作别,之后便快步往伏晏的书房而去,却在外头的缘廊上看见了他。
远远的只瞧见伏晏面朝院子里的满架蔷薇站着,红花衬玄衣,以梁父宫的雪墙作底色,倒是一副颇有古意的画面。
压下心底涌上的不自在,猗苏缓步过去,轻声道:“君上?”
伏晏略回头,盯了她一眼,只发出一个音节:“嗯?”
“我还想和齐北山再谈一谈。”
“谢姑娘准备谈什么,怎么谈?”伏晏如同被逗乐了般笑了声,面上却殊无笑意,只居高临下却也冷然地审视她。
猗苏瑟缩了一下,却坦然道:“还请君上相信在下一回。”
伏晏撩她一眼,转身往书房里去了:“随你。人在西厢。”
她隐约觉得伏晏好像不大高兴,可这厮素来这副高高在上的调子,一时也拿捏不准那点微妙的不同是否存在,她索性不去追究,径自往西厢去了。
齐北山见了猗苏显然有些讶异,却还是极有涵养地让她入内坐了上首。
“方才在下所言,多有不妥,有所冒犯之处还请郎君恕罪。”猗苏却郑重地行礼道歉。
齐北山受了这礼,看着她缓声道:“不知姑娘寻北山还有何事?”
“就在方才,我才知道,我心悦之人很可能是因我而死。”猗苏自失一笑,垂着视线。
青绿衣裳的男子目光就凝重起来,他沉默片刻,温和地道:“北山此前也言重了。”
“那种感觉……我现在明白了。即便想宽慰自己,告诉自己,对方并非因自己而死,并非自己一手酿成,有太多情非得已……但其实心里清楚不过,这就是自己的错。”猗苏惨然道,“这么一想,自己不知情时每一刻的快活安逸便是最深的罪孽。”
齐北山静静地看着她:“谢姑娘准备如何背负这罪业呢?”
“我……只能继续活下去。我的选择从来就只有活下去。”猗苏的语气渐渐坚定:“只有活下去,我才能查明白真相,才能弄清……他究竟经历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