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并州,已是七月初十。因一路不敢至城镇繁华处,尽挑人迹鲜至的僻静荒野往北,途中虽遇到几拨追兵,却往往不过几十人,以石勒及众鲜卑武士的身手,打发这些追兵并非难事,而每每等他们逃出数十里了,远处接到信号的官兵才赶过来,到时只见遍地横尸、血缠草芥,而在前面的小道崎岖多岔口,谁也不能分辨出独孤尚一行逃亡的方向。
于是一路虽走的艰难,速度却不缓慢,七月初十到达幽州,当夜歇在雁门外的丛山中。
月色照入山林,叶生银华。贺兰柬心不在焉地摆弄着随身携带的胡笳,皱着眉头坐在山坡上,望着三十里外的雁门雄关,踌躇且费难。
“你有主意了没有?”宇文恪粗声粗气地问。
贺兰柬此一路早已郁结满胸,且此刻正为雁门关数万的守兵头疼不已,当然也没什么好气,冷冷回道:“我又不是神仙。办法岂能说有就有?”
宇文恪自从失了双腿,性情愈见乖僻,闻言轻笑:“你不是草原神策么?怎么,离了草原、坐在山上,就成顽石劣土了?”
“宇文恪!”贺兰柬恨得咬牙。
“什么时候了,少吵两句!”石勒将水囊和干粮扔给二人,努努唇,示意两人去看静静站在远处望着夜空的独孤尚,低声道,“少主已接连三天没说一句话了,这下下去,怕是迟早忍出病来。”
宇文恪和贺兰柬对视一眼,亦起担忧。宇文恪望了眼北方星辰,叹道:“得尽早回到云中,待一切安定下来,少主慢慢也就好了。”言罢又瞪了一眼贺兰柬,“赶快想办法!去朔方草原必要过雁门关,不能因为那几万守兵,我们就要被困死在这里!”
贺兰柬被他刺激得益发烦躁,站起身,正要走去一边静思,却听山下呼呼喝喝地,几里外走来一条长长的队伍,却是近千官兵手持槊刀、甩着钢鞭,赶着上万衣裳褴褛、肩负木枷的犯人。
“哪里来这么多流犯?”贺兰柬奇道。
“虔公子?”石勒失声惊道,望着队伍最后的一辆囚车中被铁锁困住的男子,面色白了白,“不对,这些犯人……都是我们鲜卑族人!”
“这群狗娘养的混账!”宇文恪低声喝骂,趴在山坡上,蓝眸充溢血丝,双手握拳,恨不能立即冲下去救人,然而膝盖在地上蠕爬,重伤未愈下,此刻只是力不能及的怨忿痛恨。
“少主!”眼看远处的独孤尚已然提起衣袂飞身下山,石勒第一个反应过来,忙扑上去将他拉入树荫,“少主冷静!”
独孤尚挣扎不脱,怒道:“那是我虔叔父!”
“我们区区十数人,能抵得住这两千官兵么?即便鲜卑族人都奋起反抗,雁门关近在咫尺,五万铁甲兵器精锐,我们能敌吗?”石勒目色冷毅,望着独孤尚,厉声道,“少主难道就为了虔公子一人的性命,要害这近万的鲜卑族人死于非命?”
“族人!族人!”独孤尚咬着牙发笑。
月光穿透枝叶洒落满坡银碎,正照出他因痛苦异常而微有扭曲的面孔。石勒望着他近乎发狂的目光,心中一颤,手指松开,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少主,族人和虔公子,我们都要救。不过此事却不能凭冲动热血,还需从长计议。”
“马邑京观?!”贺兰柬倒吸凉气,乍闻之下,几乎昏厥过去。
“这些畜生不如的……”宇文恪咬牙切齿,平时骂人再厉害,此刻竟穷于言词,气息发颤,狠狠捏碎手上代步用的树枝。
诸人在山丛中埋伏了一夜,清晨令两名鲜卑武士乔装去雁门关前探查消息。那两人下山后才知皇榜已发,独孤一门已于洛都全族诛杀,慕容华被害狱中,慕容虔流放塞外苦寒之地,其余慕容氏族人充为官奴。且朝廷另有严旨,命满朝百姓举发身旁的鲜卑人,由各郡官府派遣官兵押解北上,集于马邑,两日后将聚众屠杀,堆为京观,以震塞外诸蛮族。那两个武士不敢透漏丝毫有关独孤一族的消息,却也知道尽数隐瞒必引众人怀疑,于是只得道出京观之事。
“京观……”石勒面无血色,嗫嚅着,看向独孤尚,“少主,我们……”
独孤尚再无昨日的冲动,只静静望着他,清瘦下去的面庞在阳光下生出异样凌厉的棱角,轻道:“石族老,你昨夜拦着我,却是错过最后的机会了。”
“石勒该死!”石勒双膝跪地,俯首泣道,“要是知道族人们北上是这般命运,昨夜我宁可战死,也要救出一些族人出来。请少主重罚!”
“事已至此,追究责任也于事无补。”独孤尚伸手拉起他,“鲜卑一族注定受难,并非由你一人功过可定。”目光扫过激忿的诸人,他慢慢道,“没有我的许可,你们谁也不能轻举妄动。”言罢转身,一人走入丛林中,坐在大树下,缓缓阖起了双目。
“怎么办?”石勒慌急之下,询问贺兰柬,“两日后马邑京观,难道我们真要袖手旁观?”
“不然还能如何?”贺兰柬到现在还没缓过气,按着胸口伤处,断断续续道,“皇榜已发,明摆是要引诱我们去自投罗网……可我们对族人最重要的交代,却不是与他们共存亡,而是……”他看了一眼独孤尚,缓慢而又坚决道,“守护少主!”
石勒与宇文恪俱是无声,两人抬眸,望着远处雁门关外在炎日下耀眼的黄沙,满眸痛楚,满心凄然。
朔方草原近在眼前,可数万族人的魂魄,却将是望穿难归。
眼下最重要的事仍是如何安然过雁门关,依贺兰柬的看法,若非有内应或者外援,仅凭他们十数人,却是断无可能闯过那座险关。
“绕道上郡或代郡呢?”宇文恪建议道。
贺兰柬摇头:“朝廷对塞外夷族素有提防,幽州、凉州、翼州,但凡与塞外接壤的地方,哪一处不是雄关坚守?不管我们怎么绕道,都会是这样的困局。”
石勒道:“雁门关守军中可有我们的人?”
贺兰柬道:“有倒是有,却是我们鲜卑族人,以如今的局势,怕也被褫夺军权了。”
宇文恪不耐烦:“既无内应,鲜卑一族在北朝四面楚歌,外援还能指望谁?”
贺兰柬看了他一眼,慢吞吞道:“不然,眼下还是有一人可以指望。”
石勒揣摩他的神色,思索一刻,反应过来:“你说是苻氏马场的人?”见贺兰柬颔首,石勒忧道,“可是苻景略大人还在洛都,如今的苻氏马场仅剩苻子徵那个不满十六岁的小公子而已。”
“不满十六岁又如何?英雄不欺年少。他小小年纪便结交塞外各路豪杰,虽名义是在苻府总管蓟临之的辅佐下,但这个小公子眼界宽阔、心计极深,他的能耐之大,怕远超你我想象。”贺兰柬道,“此事只要苻家小公子出面,想必总有解决的方法,但要看他有没有这样的心意罢了。”
“他爱财。”坐在林中久不开口的独孤尚轻声道,“许他重利,便有重义。”
“是。”石勒站起身,“我这就去苻氏马场。”
贺兰柬叮嘱道:“涿郡的防备想必不下我们沿途所遇,石族老一路当心。”
石勒离去的第二日,入夜,等众人都睡了,贺兰柬在月下轻轻吹起胡笳,一缕笛声幽然飘至,融入胡笳声,引着它凄凉的曲调渐渐转而似水沉静。贺兰柬缓缓放下胡笳,但听耳边的笛声悠扬清和、浑如天籁。
“宋玉笛不愧王者之乐。”他笑赞道,看着走近自己的独孤尚,“少主是不是想告诉我,你已经下定决心了?”
“是,我要出雁门关,救虔叔父。”
“一己之力,绝不敌万人围攻,少主此行必将是凶多吉少。”贺兰柬目光平静,望着他,慢慢道,“少主觉得,这样的牺牲值得?”
独孤尚垂眸,苦笑:“我若不去,你们期待的那个少主,最终只是懦弱怕事、不断逃亡、流浪天涯的人,这样苟且偷生、不知孝义的少主,能给鲜卑带来什么希望?”他顿了顿,“我若去了,或许救不出虔叔父,但终是不负仁义,不负英勇,或者……在你心中,我这样是愚勇。”
“不。”贺兰柬扶着身旁老树,吃力站起身,由衷言道,“少主是我见过的最聪敏、最勇敢的少年。可惜……”他目色微动,淡淡笑道,“只是太过善良。你的心,不够冷,不够硬,还不是一个王者的心。”言到此处,他恍然觉出什么,望着眼前的少年,心中悲叹:逃亡一路习惯了少主刚毅沉稳的行事,原来不知何时众人竟已渐渐忘记,这还是个孩子,不过才是十四岁的孩子。
“其实死亡往往比活着容易,少主说的苟且偷生,却是一个人隐忍到极致的坚韧。”沉默过后,贺兰柬又微笑道,“不过这样的道理,也往往是说的容易,做得难。”他吸了口气,取过独孤尚手里的宋玉笛,“少主决定的事,贺兰柬无权阻拦。但鲜卑权令不能流失,我先为少主保管,等你回来再归还。”
“好。”少年话音落下,黑袍如烟飞逝,跨上山脚的坐骑,勒紧缰绳,急急奔赴沉寂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