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也一样,阿熙是以父皇为榜样的,一看到父皇碗里的小馄饨明显比自己多时,虽然小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楚昭还是感觉出儿子有点不高兴。吃完自个小碗里的,不等身后的太监给盛,楚熙就自己拿着小勺子去大碗里舀。这可有点不符合礼仪,小盒子担心的皱起了眉头,唯恐小皇子惹陛下不高兴。当今圣上打小就长在世家里,礼仪上连宫里最严格的教养嬷嬷也挑不出差错来。
楚昭倒不怎么在意能不能自己盛饭的事,只说:“你那么小个肚皮怎么装得下,要撑坏的!”
喝止归喝止,阿熙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楚昭也不忍心不让他吃,只好吃完陪着他多玩一会儿。
皇宫内苑中有一棵大松树,枝干高高得耸立,树皮最厚的有二尺多。据说这是盘古氏年代的古树,称为万年松。
松树上面有个树洞。楚昭就带着儿子去把把树洞挖开,在大树洞里装上门窗,还做了个滑梯上下。
挖出块木头来就做成小床,放在树屋中。进到大树洞里,真像一间房子,而且夏天时特别凉快,比水乡精舍住着还舒服。
不一会儿獾郎也过来了,他看到滑梯很是羡慕,可是自己又不敢一个人爬上去玩,就一直跟在阿熙后面,心甘情愿被他领导着。
床做好了,父子三又商量着用什么做席子,不然躺在光秃秃的木头上,刺得慌。为了启发两个孩子的想象力,楚昭就让他们自己去找材料。
不过你真是不知道小孩子心里在想什么,两兄弟商量了半点,最后摘了几片芭蕉叶子下来,巴巴儿递给楚昭。抱着芭蕉叶子的胖娃娃萌得楚昭忍不住抱起来一边亲一口。
“宝贝,你们这想法很好,只是芭蕉叶子从树上摘下来,不到第二日便萎了,做席子可用不久。而且也太小了些,只能宝宝用,父皇可用不了。”
两个小东西有些愣愣地反应不过来,侍立在旁的高文突然笑道:“陛下,奴才倒有个主意呢!”
“什……什么主意?”獾郎立马被吸引了注意,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
“林轩老大人前几日做寿,王崇古小将军代九镇大司马去送礼——哎哟哟,那可真是豪阔的出手啊,白玉镶嵌的席子,一块块莹润可爱,便是大户人家里的小姐得了一块去做镯子,也得当成传家宝。这样的好东西只拿去做席子,听说是冬暖夏凉的,还能驱赶蚊虫。奴才想着,咱们宫里玉也不少,不如做一个类似的。”
“王若谷只送了林轩?”楚昭的脸色有点不高兴了。高文却没发现,还接着往下说:“那怎么会呢,王将军可是王家家主,都说当兵富三代,出手真是大方,陛下是没见到啊——一人高的红珊瑚,主干天然弯曲,脉络纹理分明,没有一丝一毫斧凿的痕迹,颜色也纯粹,天然樱桃红,红得特别惹人,可以算是奇绝之宝,眼睛都不眨送给了方子安方大人,只是又被方大人退回了。好家伙。”
“怎么?王若谷既这样周到,不送你们一些边境特产?”楚昭问道。
高文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摸出一只三条腿的水晶蛤蟆:“真被陛下说中了,刚奴才伺候陛下左右,王崇古将军出去时,便送了奴才这么一个小玩意儿,说是可以作扇坠……”
虽然水晶不如玉石值钱,但是高文手里的水晶蛤蟆却是黄水晶,看去像纯金的液凝成,晶莹透明,是件希有宝物。其他太监宫女看了不由艳羡。
话没说完,楚昭猛地一转身,“啪”地一声照着个高文的脸打了一巴掌!把高文打了一个趔趄,踉跄后退几步,噗通一声双膝跪倒,连连磕头。
周围的太监宫女们都正看得眼红,忽然看到楚昭发怒,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瑟瑟发抖。獾郎更是被吓坏了,正要哭,却被阿熙伸出小手,安抚一般轻轻拍了两下。獾郎往常只有被嫌弃的份,何曾得到温柔相待过,当下不禁忘记了哭,愣愣地看着阿熙发呆。
“混账东西!谁支使你来寡人跟前胡说八道的?”
“是,奴才混账!”高文半边脸己涨得通红,浑身颤抖着,“不过奴才说的是实话!对陛下绝无半点欺瞒。”
楚昭冷笑一声:“寡人自与儿子玩笑,倒引得你就说了这么一大套!你这叫内监议政,诬蔑大臣知道吗?将士们在边关流血流泪,你这奴才就敢诽谤他们,嗯?”
“奴才不敢说王将军的坏话。实实在在是羡慕王家富贵而已呀!”
楚昭气得两手都是抖的:“好好好,好一个羡慕富贵。来人!拖出去,抽他一百鞭子!”
楚昭见两边的侍卫们全都呆住不动,更生气,“怎么着,现在寡人使不动你们,倒要认一个太监当爷了?还愣着干什么?拖出去!”
这下,侍卫再不敢怠慢,将泪眼汪汪的高文架起就走。高文满脸委屈地看一眼挨着阿熙站着的小盒子。小盒子不觉心里一软,躬身笑道:“万岁,奴才前去掌刑可好?”
“打量着寡人不知道你们这些奴才秧子的把戏?祖上原是订下家法,宫里虽用阉宦但自有规矩。朕事情多,宫里也没有皇后,没顾着治理,你们便上头上脸地越来越加放肆了!再这么下去如何了得,——苏溪传旨下去,立即做一个“内监宫嫔人等干与朝政者斩’的大石头,竖在安门下!”众人只道楚昭素日温和,对待身边人也从来不曾打骂,岂料今日却拿高文作法,一个个心惊胆战。
这时外头已经动刑,一开始还有鞭响声呼痛声传进来,后来大约是被堵了嘴,或者高文自个忍耐着,不敢叫疼。太监挨打也是有讲究的,有时候被打的人叫的厉害,其实打得并不疼,真正打实了,却让人叫都叫不出来。
院子里很安静,唯独剩下鞭子撕裂空气的呼啸以及打在肉上的钝响。
阿熙听了,帮獾郎堵住耳朵,皱着眉道:“真吵。父皇,教训几鞭子便算了,獾郎这样胆小,吓坏了怎么办?”
“那好吧,便瞧着阿熙的面子上减去剩下的鞭子,只是全都给我记在帐上!叫他从太极殿回昭阳宫侍候——苏溪,你可瞧见了?这就是样子,给我拖出去叫太监们一个个地都仔细了。妄议朝政,泄露宫廷机密的,高文便是前车之鉴,仗着自己那点体面的大可以来试试。”说完楚昭站起身来,抬脚上朝去了。
当时的情况是“九镇日请增兵,兵部日请给饷”,南书房的重臣们头都要大了。楚昭还没来,就差点当庭掐起来。
朝争的主要原因在于王若谷一封请求给边关将士添棉衣的折子。
文官们甚为怀疑:头年入冬之时不是才送过一次吗?如今已是秋季,天气尚暖,如何又再要?还有还有,这兵马数目是不是实数?军饷是不是都用在了实处?这中间的黑洞究竟有多大?
卢恒作为户部尚书,十分光棍地跪在地上叹气:“今边费日增,计一岁所入之数,不过堪堪收支齐平罢了。如今天下初定,亦不可增税。况且安靖年间军费不过五十九万两,到本朝,却已经飙升到二百六十七万两。究其根本,乃是因为陛下仁厚,以前的军户并无钱财可得,如今便是普通大兵,一年也有一百贯钱。前方兵不足,将领也有一半是畏战的。泰哲部落统共才十万余众,其精锐不过三万,当年陛下以三万人打败犬戎十万众。反观如今又怎么样呢?若不是边将怯战少谋,何至于此!微臣只恐陛下之德政被奸人所败坏啊,反而养出军队里的蛀虫啊。”
武将们一听都炸了:我贪污你什么,你还要来骂我?把我骗去那么远,一百贯都不给我?
王若谷,崔景深等人逐渐接手斜桥世家的权利,大家当年同为王府幕僚,跟随陛下南征北战,筚路蓝缕开创了事业,有一份同僚情义在其中,因此,世家和寒门的矛盾在楚昭初登基时并不明显。
然而矛盾是一直存在的,旧的矛盾解决了,又会产生新的矛盾。
大丈夫何患无妻,却不可一日无权。权力就是这样让人目眩神迷。当官的都想在权力的金字塔中获得更高的位置,而资源却总是稀缺的,这样问题就棘手了。现在,大楚朝堂的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文臣集团和武将阵营的矛盾。
很在双方对掐之时,有一个叫陈逢时的言官跳出来指责谢棣,说他:对边将冒功领赏的睁只眼闭只眼,而真正杀退了敌人的又故意压住不赏,估计全看贿赂多少而定。如此赏罚不公,即使有敢拼的边将也不拼了。
这一下闹哄哄的朝廷整个安静了下来,众臣绝没有想到有个愣头青居然胆敢把谢棣捅出来。倒不是因为谢棣是楚昭的表兄,而是因为谢棣背后站着的是王若谷!
果然,接下来这言官继续说道:“而谢棣之所以敢这么做,乃是因为他和王若谷沆瀣一气。王若谷不仅贪污军资用于朝廷行贿,他还嫉贤妒能,喜欢争功。邓成和徐姜二位将军正是因此,被他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参与高贵乡公的叛乱!”
一石激起千层浪,连楚昭都不由坐直了身体,他冷冷地凝视着这个瘦小的言官,那目光几乎要刺入对方的大脑深处。
姓陈的言官突然打了一个寒战,但是却依旧挺直脊梁说道:“堂堂大楚的九镇将军大司马,国家安危之所系,居然是这样的人,大楚的所谓国防,不是跟开门揖盗差不多了么?陛下深爱王若谷,竟至于忠奸不分。微臣今日便是拼得性命不要,也要参王若谷和谢棣二人。”说着,那言官便取下头上的官帽,放在了地上,然后砰砰砰地磕头。
楚昭突然想起自己旬月之前去见已经沦为阶下囚的徐姜时,对方说的话:当年末将和韩将军共事,在陛下麾下长击胡虏三千里,那种快意臣从来没有忘记过,当年的热血也没有冷却。可是这之后,韩将军为崔、王二人设谋所害,陛下不仅不追查,反而越发宠幸此二人。竟将当年与韩将军的情谊忘得一干二净,叫吾辈齿冷。而王若谷,为了在陛下面前长脸,也最喜欢争夺功劳……
之后还说了很多,楚昭却因为头疼得厉害而记不清楚了。至于邓成,他自始自终不发一言。
因为大楚天子默不吭声地盯着陈逢时看,一些寒门出身的小言官不免捶胸顿足,高,实在是高。若是陛下纳了谏,升迁指日可待,即便陛下不肯纳谏,参倒了王若谷这个级别的臣子,那也是青史留名之事啊。一时都跳将出来。
王若谷一个边关大将,竟成了人人争着咬一口的唐僧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