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1 / 2)

“前几天,局里新来个同事。”郭慨起了个头便停下来,看着柳絮。两个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猫和狗在旁边吵个不停,但有一瞬间,他们都感觉到了异样的安静。

“她也叫柳絮,和你的名字一模一样。”郭慨说,“我忽然就想来看看你最近怎么样,在网上一搜,就看见了你搞的这个活动。你好吗?”

“还好,挺好的。”柳絮想起从前自己很不爱看见郭慨,但四年没有见面,再见时那些情绪都没有了。时光的沙漏里,已经落下去的沙子飞舞起来,闪起旧日的光芒,仿佛要再回到上层似的。

柳絮向同伴打了个招呼,就和郭慨一起在附近找了个咖啡馆坐下说话。

“你变了很多。”

“是说我胖吗?这些年吃的多动的少。你倒是一点都没变。”

柳絮笑笑,没变吗,快三十的人,哪能没变,郭慨现在说起客气话倒是自然多了,全不像当年的生涩少年。时间之下,没有人能不变。“当刑警不是应该很累的吗,怎么会胖,难道你升职成领导了?”柳絮开了个玩笑。

“啊,不再是刑警了。”郭慨停顿了一下,展开缅怀的笑容,像是对旧日理想的致意,“你婚礼那一次,喝成急性肝损伤,就不能太累了,领导考虑我已经不适合刑侦岗位,调离了。”

柳絮觉得很尴尬。她知道郭慨那次被送了医院,没料到情况这么严重。喝酒致急性肝损伤并不常见,但一发生就无可挽回,对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来说,几乎就是半残了。

“啊,我不知道后来居然这样,真的是…

那你现在做哪方面的工作?”

“户籍警,家那儿的派出所,方便,走路上下班。每天走这家串那家,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哈哈。轻松得很。”

郭慨语气温和,他现在整个人的气质都是和和气气的,活脱脱一副老好人的模样,做户籍警真是再合适不过。但柳絮心里却一阵悸动,她不由得想起了从前的那个郭慨,那个小时候在马路上拦车吓她的郭慨,那个在弄堂里呼啸着干架的郭慨,那个戴着警帽在病床前打拳的郭慨。那是另一个郭慨,另一个人。因为肝损伤,他不能成为一直以来的那个人了。小时候她觉得读书最要紧,瞧不上郭慨这样的坏孩子,现在年岁渐长,却不这么想了。关键是郭慨那天为什么会喝那么多酒,柳絮心里明镜似的。

我就是个扫把星啊,和我沾上的人都不妙。

柳絮这样想的时候,露出勉强的笑容,笨拙地想要换个话题,便问:“你结婚了吗?”

这话一问出口她就后了悔,她在心里指望着郭慨能说自己已经结婚了,或者有个稳定的照顾他的女朋友。

“没,一直单着呢。”郭慨说。

自己真是蠢,柳絮想。

“你呢,这几年还好吗?”郭慨帮她岔开了话题,他体谅得全然不似记忆中的他,这更叫柳絮不好受。

于是柳絮开始努力地聊自己。聊她这些年做的公益,除了流浪猫狗的工作,还去贫困山区支过教;聊她每天早上一小时的跑步和每周三次的健身房运动;聊她对心理学的兴趣并准备报班考一个心理咨询师执照;聊她作为一个全职太太的幸福感。

郭慨一开始笑呵呵听着,但慢慢的,一些细微的小动作让柳絮感觉到他有些不自在,好像有什么事让他待不住似的。于是柳絮说自己该回去了,她是活动的发起人,离开太久不好,以后常联系。郭慨说好。

柳絮上完洗手间回来,郭慨已经把账结了。他坐在那儿看她,眼神有些复杂。柳絮等着他一同出门互道珍重,郭慨慢慢站起来,犹犹豫豫地问了一句。

“你……还好吗?”

在救助站里重逢时郭慨就问了声“你好吗”,刚才也问过这几年好不好,现在他又问了第三次。

当然,我很好,前面不是都聊过了吗。柳絮这样想着,也准备这样回答。可是忽然之间,那些话噎在喉中,吐不出来。

“你的黑眼圈很重。你真的还好吗?”

“我有些失眠。”柳絮说。她开始闪躲郭慨的眼神,但终究还是要碰上,仿佛被一道光照进心里,但一点都不亮堂,反有种被灼伤的痛苦。“有点失眠。”她又喃喃重复了一句。但为什么失眠呢,该怎么说呢,神经衰弱吗,为什么会神经衰弱呢,都过得这么幸福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她说得出口吗?

“你有事情憋着啊。”郭慨指指她的心口。柳絮被他这么一指,许许多多的东西克制不住地从心底里翻起来。她心里叫着糟糕糟糕,但眼泪已经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慢慢地坐回到椅子上,自己却根本没有留意到这点。

“我有过一个孩子。”柳絮说,“没人知道,其实我在婚礼那天喝了酒。是我杀了她,这是我的报应。”

她开始谈这个孩子的事,开始忏悔,这件事已经在她心里憋了很久,连费志刚也不知道婚礼时她喝过酒。而在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能怀上过。

郭慨只是在旁边听着,他知道柳絮只是需要一个树洞说说话。等柳絮停下来的时候,脸上的眼泪已经干了。

“现在感觉好多了?”郭慨问。

“谢谢你。”柳絮说,“你真是个好人。”

郭慨苦笑,“你从前可不是这么觉得的吧。”

“但你是怎么看出我不开心的,有那么明显吗?”

“你先前说的那些,公益、运动、心理学。这么多能调节心情的事情,你每一样都那么拼命去做,太辛苦了。我终归做过刑警,基本素养还剩下一点。”

柳絮沉默了一会儿,说:“其实这些年我过得很糟糕,并不仅仅因为那个孩子。我以为辞了职待在家里,一切会慢慢变好,时间会把记忆带走,把她带走。你知道那时我为什么辞职吗?”

“听说……是出了医疗事故,因为晕血?”

柳絮摇摇头,“记得我读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摔进尸池住院,你来看我的事吗?”

“当然记得。”

又是长长的沉默。然而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那阴影一步步迫近,就快要把她吞噬。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但这代价实在太过流重,四年前的医疗事故是报应,和父亲决裂是报应,小孩流产也是报应,柳絮甚至有预感,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孩子了,自己这样一个坐视好友被毒杀的人,是不配当母亲的。然而她终究是渴望有一个人能安慰自己的,在心底里,柳絮隐约晓得,对面这个男人,大概是除了母亲之外,唯一一个在知晓了全部事情之后,不会指责她的人。

“那时我应该对你说的。如果说了,事情应该会不同。”

于是柳絮开始说文秀娟的事。她打开了那个阀门,阴寒的气息从心底的黑洞中吹出来,让她一阵一阵地发冷,说到后来,整个人都发起抖来。她的神情让郭慨为她担心,他握住她的手,那手冷得像冰,让他觉得自己无法温暖她。柳絮的手被包裹住的时候,心头跳了一下,她知道郭慨并没有别的意思,甚至她觉得手被这样握住,心里多少安定了一些。

但这总归不合适。

可是抽出来又显得不礼貌了,或许再稍稍停留一会儿。她有多少时间没感觉到安定了,哪怕只有一丝一毫,这让她有些依恋。柳絮想到了费志刚,脸烧起来,这是因为自己最大的秘密被他知道了,才会有的特殊情绪吧,并不意味着别的,只是情绪宣泄后的副作用,柳絮用她仅有的一点点心理学知识胡乱分析着。

郭慨松开了手。

“交给我吧。”他说。

“啊?”

“我来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