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都跟着尴尬了起来。
他俩上一次见面是在血池前,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以至于盛灵渊再次看见这张熟悉的面具,一时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丹离的肢体语言变了,他不再像盛灵渊记忆中那样,带着点引导者和师长的居高临下,恭恭敬敬地冲盛灵渊一躬身,他说:“陛下,暌违日久——要同臣手谈一局么?”
盛灵渊摆手笑道:“棋艺不佳,罢了。”
丹离就不再让,自己抓了一把棋子,在棋盘上信手摆。
盛灵渊垂下眼,淡淡地说:“老师,当年你教我‘世事无常,不可面面俱到’,要留一线给老天判定对错。你一手毁了东川,灭了高山人,让影族销声匿迹,砸断了彤的剑身,又逼我跳下赤渊——现在这局面,你又怎么说?”
宣玑的声音在空气中响起,插话道:“反面教材。”
他就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始终陪在盛灵渊身边,谁也看不见他,但如果灵渊和谁说话时间太长,他觉得被忽视了,就会不高兴,然后开始在旁边插话打岔,找存在感。
这场景太熟悉,盛灵渊和丹离都笑了。
宣玑又对盛灵渊说:“笑什么?你和你妈也是反面教材——她比你还傲慢,你看看她干的倒霉事。”
这位妖族的公主殿下,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来,因为她一生都隐藏在层层的帷幕后,鬼鬼祟祟,拆东墙补西墙地玩着她的平衡游戏。
她觊觎赤渊,又不敢挑战自己的母族朱雀,于是勾搭平帝先发兵。
后来想杀妖王报仇,可是自己手里底牌尽失,于是祭出了朱雀神像丹离。
她当然不肯让朱雀神像替自己活,用完了丹离还过河拆桥,散布“预言”,引诱陈皇后生出天魔,坐等人皇长大,再跟丹离斗个两败俱伤。
三千年后,她仍是同一招,攒一个妖王影人给她冲锋陷阵,先把异控局搅合得天翻地覆,困住盛灵渊、除掉守火人——万事俱备了,她才肯一抹擦残妆,姗姗而出,坐收渔利。
可惜,她一生似乎都在印证丹离那句“不能面面俱到”,运气好像总是不好。
百依百顺的妖王背着她暴饮暴食,家狗背主。
孟夏毕竟是影人,影人这个种族天生不太行,可能都有点死心眼,丹离被人皇撕成那副血样,反手挖个坑,居然还能在死后四年把她埋在赤渊,让她功亏一篑。
之后赤渊彻底被封印,人间灵气和魔气都变得稀薄如纸,妖魔鬼怪们也都成了没油的灯,只好偃旗息鼓、黯然退场,留下一个“独孤求败”的守火人……以及一帮不知情的后代,个个活成了人样。
好不容易熬到赤渊封印松动,群魔蠢蠢欲动,外面的世界她却已经不认识了。她重新苏醒,又花了近百年的时间布局,本以为“天时地利人和”占尽,不料又被一帮凡人……和跟凡人差不了多少的所谓“特能”搅合得诸事不顺。
宣玑说:“反正三十六根封印都没了,我要撂挑子了。”
“当年赤渊的确非灭不可,几十年混战,各族血气未消,仇恨尚在,守赤渊的朱雀身死族灭,不灭赤渊火,没法收拾。”丹离说,“但……赤渊自古藏着地火,想来,世上有神就该有魔,有光就该有影,强行镇压,有违天命吧,因此陛下当年跳下赤渊时,阴差阳错地给你重塑了剑身。臣设想的长久没能实现,到如今,各族一统,赤渊封印碎尽,也是冥冥中有天命纠错吧……臣错了。”
宣玑和盛灵渊一时都沉默下来。
对错又有什么意义呢?
死者不能复活,过往都成历史。
好一会,宣玑才说:“道歉有用,要警察干什么?算了,反正你也死了……不过话说这是哪里?谁的幻觉吗?果然梦里才有丹离道歉。”
丹离没在意他出言不逊,对盛灵渊说:“陛下,您记得当年在这张棋盘前,臣同您说过一个赌约么?”
那个赌约,丹离当年没有宣之于口,十六岁的盛灵渊不懂,三千年后的人皇不必细听。
盛灵渊缓缓地抬起眼,与丹离面具后的视线相接:“难怪,当年你任凭孟夏藏起青铜鼎和天灵遗骸。”
宣玑立刻警惕起来:“不是,等等,什么赌约?你俩又背着我干什么了?”
盛灵渊:“要是他赢了,我就魂飞魄散,要是我赢……”
宣玑不等他说完就怒了:“盛灵渊!我说什么来着?我就知道,我早跟老王说了,你就是个一眼没看见就得出去烂赌的渣!你……”
盛灵渊抬起手,像是安抚着虚空中看不见的人似的。
“要是我赢了,”他说,“朱雀族长就得连身带心,许配给我。”
“轰”一声,碧泉山上,导弹撞上了神女雕像的脸,那雕像却纹丝不动,阴沉祭文已经完全吞没了朱雀遗骸,妖族公主的声音纵声大笑:“晚了!”
第135章 尾声(五)
朱雀天灵的遗骸浮到了半空, 祭文、魔气、执念、怨念……世界上一切的意难平似乎都化作燃料, 在最深的深渊中烧出了一把雪白的离火。
天光都在它身上的火光中黯淡, 那惨白的骨架伸展开,离火掠过的地方生出血肉和羽毛。
赤渊深处爆发的岩浆像是在欢呼,为自己的自由和新的朱雀神族诞生。
她能感觉到鲜活的生命力在胸口跳动, 像埋了几千年的僵尸,突然尝到了五味般欣喜若狂。
她本是妖族中的天之骄女,半身朱雀、艳丽无双。从飞禽走兽到上古先灵, 都要拜伏在她脚下。
众生一生苦苦追求的东西, 她都唾手可得。
她从来没有尝过什么叫“求而不得”。
很久以前,她甚至不知道欲望是什么。
她不曾追求权力, 对加冕成王也毫无兴趣,因为她从一出生就高高在上, 她选择谁,谁就是王, 妖王也对她言听计从。
有时候她甚至会有种空虚的厌倦,不知道自己应该追求点什么。
现在想起来,妖王九驯应该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憎恨她的。
妖族和人族不同, 没有礼、也没有法, “吃”和“睡”这两件事天经地义,只要有本事,吃了谁、睡了谁都不算骇人听闻。蛟虽然也能成龙,但那太凤毛麟角了,低等的蛟就是妖族皇族泡酒的, 那些强大的兄长们、不怀好意的大妖们,都想知道这个王之子下酒是什么味。蛟女的儿子从小就弱,别人修炼一年,他得修炼十年,他在随时会被人抓去吃了的恐惧里长大,只能依附这个有朱雀血统的姐妹,才能勉强活下去。
因为她不想吃他,她把他当坨屎,没那个食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