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掉我,或者拯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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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四日,晴。
这天是情人节,齐子瑞仍旧同往常一样坐在窗台发呆。
这一年冬天疗养院下了雪。许多人走出房间去屋外堆雪人。南方的雪没有北方那么酣畅淋漓,总是细细的,还没来得及停留就已经融化。
但这一年不一样,大雪纷飞,在道路上堆积起厚厚一层。有些病人已经裹着棉服到院子里堆雪人。有个男人爱上了他隔壁房间的女人,于是在雪地里画了一颗巨大的爱心。
齐子瑞心情烦躁,拿起床头的水杯发了疯一样地掷下去。水杯砸在那颗赤.裸裸的真心上。然后他又开始丢水果、牛奶,甚至护士发给每一位病人的一年只能收到一枝的玫瑰。
那个求爱的男人精心画出来的爱心图案被毁坏,也发起疯来,双眼通红地在地上打滚,用丢在雪地里的水杯和玫瑰砸自己的脑袋,砸得鲜血直流,指着窗户大骂要杀了他,然后被两三个护士拽走。
不过对于齐子瑞来说,这都无所谓。那株在情人节被护士施舍的玫瑰,别人都当宝贝,但他不屑一顾。
因为那个拯救他的人,拥有一片玫瑰花田。
简桥来看他的时候,几乎每次都会带上几朵玫瑰花,掰掉硬刺,放进床头的小花瓶里。花瓶是塑料的,他试过,怎么也砸不碎。
这样的时间很好,因为简桥只属于他一个人,就像他多年来渴望过的那样。
然而今年的情人节没有人来探望他,齐子瑞毫不意外地发火了。他踢翻桌柜,和那个求爱的男人打架,打到鼻青脸肿,护士姐姐们轮番来哄他也没消气。
他双眼通红,目光锋锐狠厉,神色充斥着像要将谁一拳打死那种暴戾,抓着一个护士姐姐大吼:“他为什么没来找我?他怎么不来看我?!”
好在护士已经见惯了这样的病人,安抚他道:“他可能在忙呀,我们给他打个电话好不好?”
其实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很像一个撒泼打滚要吃糖的小孩儿。
电话接通,电流声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子瑞。”那边轻飘飘地传来两个字,听起来疲累至极。
“简桥,你……”他本来想直接问为什么不来看我,但是话到嘴边,还是换了一种说法,“你在哪儿?”
简桥其实情绪很不好,但还是一下就猜出他的心思,沉声哄他,“我在路上,待会儿就到了。”
别的房间的病人都睡了,但齐子瑞的房间里依旧亮着灯,没有人敢来劝他,任由他孤零零地等着,那个被他搞砸求爱现场的男病人又来砸他的房门,护士们好不容易平息了两个人的怒火。
夜渐深,简桥还没有到,齐子瑞站在窗边默然等他来,看着窗外昏沉沉的夜色,世界安静地如同在最隐秘的森林下了一场无人知晓的鹅毛大雪。
过了半晌,倦意浓重的他蜷缩在墙角,靠着窗帘渐渐睡着。
恍惚中他好像梦到当年那个简单干净的少年,他温润如玉、一尘不染,背着画板走在前面,阳光正好,他转回过头笑,招了招手,“子瑞,快一点。”
于是自己迈开步子跟上去,闻到他身上清淡的香味,于是闭上眼,靠得更近。
空荡的画室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简桥穿一件短袖趴在桌上睡觉,脱下的衬衫搭在椅背上。
齐子瑞坐在他身旁,小心翼翼地拿下他的衬衫抱在怀里,悄然低头,闻到上面熟悉的香味。
那时候简桥一直都是老师最欣赏的小画手,同学们都想和他交朋友,往他的柜子里放巧克力,和他一起分享颜料,但是慢慢地,没有人再接近他。
原因是给他巧克力的女生某天打开自己的柜子,发现里面有两只死掉的大蜘蛛,和他分享颜料的那个男生某天惊觉自己的画板上被画满了骷髅。
类似的事情层出不穷,大家都渐渐找到了根源所在。
只要谁接近简桥,就会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他们往简桥身上看,就会发现有另一个炽热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总是跟在简桥身旁的齐子瑞那么毫不掩饰地微笑着,用极具侵略性的幽深眼光看着别人。
低头画画的简桥从来不知道,总是以为是自己不讨人喜欢,别人不愿意接触他,于是他也很有自知之明地与众人保持距离。
有一天,油画班里来了一个新同学,他的话比简桥还少,性格冷清得要命,就连名字都叫冷清。
这个男生长得很高,身材颀长,出去写生的时候,总是背着画板走在队伍最后面。
最开始察觉到不一样,是因为简桥总是会在路边停一停,像是在等后面的人。
后面只有冷清。
这下轮到齐子瑞催促他了。他回过头来,笑得人畜无害,温声道:“简桥,你怎么走得这么慢啊?”
简桥清浅一笑,摇摇头。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淌,冷清一鸣惊人,绘画的水平居然不比简桥差,甚至可以说在简桥之上。
他们两人自然熟络起来,一起去写生,一起讨论光影和透视。
油画班里的其他学生们都提着一口气,终于在某一个阳光和煦的下午,那些他们遭遇过的事情发生了。
冷清发现自己画板里的作品都被撕成碎片,但他没有吭声,当着齐子瑞的面不改色地把那些画纸扔进垃圾桶,然后背上画板跟上去,低声叫了声“简桥”。
简桥回过头来,等他靠近,两人并肩离开。
盯着他们的背影,齐子瑞坐在画室里,咬着水瓶的边沿,掌心覆在瓶身上,冰凉的水汽凝结成水珠,从他的指尖滴落。
过了两天,冷清的柜子里的颜料被打翻,洒得到处都是。
再然后,他的画板里出现了好几张动物死状的血腥照片。
三番五次之后,冷清终于忍无可忍,在一个晨光熹微的清早把那些照片扔在桌上,沉声问:“谁干的?”
其实其他的同学都知道是谁,但没人敢开口。
就连简桥,也从不知道这些事因何而起。
一个宁静的中午,画室里只剩下两个人。
简桥一如往常趴在桌上休息,齐子瑞坐在他对面,手肘撑在桌上,死死地盯着他一整个中午。
画室外走近一个身影,一直到站到门口。齐子瑞转头看过去,朝冷清笑起来,梨涡浅浅,一脸温和,唯独那双眼里的目不转睛让人毛骨悚然。
回想起来,这应当是他走向疯狂的开端。
睡梦模糊中似乎有人在抱他,臂膀搂住他的腰身。齐子瑞迷蒙地睁开眼,忽然笑起来,“简桥,你来了。”说完又去看床头的塑料花瓶,里面插着几枝新鲜的玫瑰花。
“嗯,”简桥轻声应他,小心地把他扶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睡吧。”
深夜,房间里光线昏沉,简桥坐在床边撑着脑袋昏昏欲睡,黑暗里唯独齐子瑞还醒着,睁着眼睛盯着他一动不动。
回想起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此刻的他觉得自己像疯了一样,失去了心智,也没了清醒。
自从齐子瑞知道关于简明月的事情那一天,就开始抓住了简桥第一个把柄。
每当简桥稍微离他远一点点,他就说:“简桥,简明月已经被你弄丢了,现在又该我了是不是?你就是要把你身边的人一个个全部丢掉是不是?”
而这些时候,简桥从来都是不善为自己辩解的,只能说出一句无力的“不是……”,然后满怀内疚地回到他身边。
齐子瑞向来是很得意的,他实在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简桥最在意和最脆弱的东西。
后来终于等到了那一天,冷清因为心脏病服用了大量药物,渐渐色弱,离开北方到外地去上学。
齐子瑞一直告诉简桥是冷清都是因为他才走的,他一直在做他最擅长的事情,那就是让每一个生命中重要的人都渐渐远走。
就像简明月那样,他会反复地让简桥猜测,简明月今天是不是还活着。
“子瑞,不要说了,”简桥咬着嘴唇面色惨白,一遍遍地央求他,“子瑞,我求你……”
那时的他浑然不知,其实这是简桥最初的求救。
就从一句简简单单的“别说了”开始,这样一句看上去再平常不过的制止。
在那些简桥濒临崩溃还要装作无事发生的时候,齐子瑞就走到他身旁,对他轻轻说:“简桥,没关系,我还在,你不会弄丢我的对不对?你永远也不会。”
在冷清刚到南方最落魄的时候,简桥曾收到一个来自他的电话,但他并不知情,因为那已经被齐子瑞删了联系人,变成一串冰冷的陌生号码。
当时齐子瑞就在他身边,狡黠一笑,说道:“这种从其它省市打来的号码,通常都是骚扰电话,说不定还会窃取你的信息。”
“……哦。”简桥没多想,忙着画画就挂了电话。
这是他抓住的第二个把柄,是简桥亲手挂了冷清的电话,是简桥让冷清在这里无路可走。
渐渐地,时间来到简桥遇见顾郁的这一年。
一开始齐子瑞没有意识到这会是简桥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但一旦意识到简桥正被别人慢慢占有,就再也掩藏不住自己心头的侵略欲望。
他想要的很简单,想要简桥的一切都失去,想要他的全世界都瓦解,想要简桥彻彻底底只属于他一个人。
当全世界都知道顾千凡遗作被亲孙子烧毁的时候,他就默默观望着,良久,浮现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一切都料到了,但是没料到简桥会封笔,用他一生中最骄傲的东西,换那个人短暂的顺遂。
于是齐子瑞终于明白,在这场无形的较量中,他输得一败涂地。
顾郁和简桥分开之后,删掉了简桥的联系方式,意思非常明显。
他得逞了,又一个人消失在了简桥的生命里。
就连简桥的父母也逐渐知晓了他那“不伦不类”的恋情,遭到了家人的强势反对,并以要与他断绝关系为威胁。
一切都发展得挺顺利,除了简桥,其它都在他预想的轨道上。
偏偏……他最在乎、唯一在乎的那个人,越来越难过了,好像没日没夜都在发呆,好像永远都在想着某个遥远的人。
简桥的封笔对齐子瑞而言,其实也算是个不小的打击。那一年他离开了简桥,想独自看看外面的世界。
可就如现在一样,他屡屡受挫,还是回到了简桥身边,直至越来越疯狂,成了别人眼中不正常的“病人”。
头疼和幻觉越来越严重了,夜夜翻覆辗转间,甚至分不清今夕何夕,恍惚还以为简桥牵着他爸爸的手,来孤儿院选一个弟弟。
天色渐渐亮起来,晨光熹微透过窗帘缝隙,早晨到了。
他看着简桥醒转。简桥撑着额角皱着眉头,似乎昨晚睡得并不好。
齐子瑞从枕边拿出一张叠好的布,坐起来揣到他外套兜里,说道:“简桥,送你一幅画。”
简桥轻轻一笑,“又开始画画了?”
“嗯,你回去再看。”他答道。
等到简桥一路昏沉地回到家,倏然想起兜里的那幅画,掏出来慢慢打开。
疗养院的房间里没有画笔,也没有颜料,那块布上只有晕开的一滩殷红,模糊地画着一个似真似幻的东西。简桥反应过来,猛然松了手,转身冲进了卫生间,撑在白瓷台上的手更显得苍白发青,止不住的颤抖。
再后来,终于到了这一天,简桥撑不下去了。
最初是因为齐子瑞终于知道简桥为什么要种下一片玫瑰花田,原来与他无关,是因为玫瑰花芬芳馥郁,因为简桥会在最无力的时候一遍遍地在大片玫瑰里挑出最好看的那一朵。
他如今的生命,全部都在怀念那个失去的人。
齐子瑞怒火中烧,他把简桥一把推在墙上,暴戾地问他:“他有什么好的?!简桥,你不是说不会丢下我么,你的承诺呢?!”
到了那个时候,简桥的求救已经非常明显,他在躁狂的齐子瑞面前挣扎着,低声道:“子瑞,我走了,我过段时间再……”
“再来?你不会再来了!”
那天他做了一生中最后悔的事情。
齐子瑞原本从未对简桥有过任何的非分之想,他是自己的哥哥,仅此而已,想要占有他,仅仅是占有他的生活而已。
可那天的一切好像都有一些不受控制。
他扒开了简桥的衣衫,露出那片光洁漂亮的锁骨,他撕扯简桥的衣物,企图让简桥从任何身份上接纳自己。
他吻了简桥,狠戾地咬破他的嘴唇,任由血腥味在舌尖蔓延,任由狂躁的身体将他一生中唯一在意的人逼近深渊。
“子瑞,不要!快放手!”简桥拼命挣扎着,把他推开又再度被挟持在内,几近崩溃,浑身都如同瘫软一般使不上力气,“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