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喝醉了,对一个年轻的女服务生动手动脚,在她反复拒绝后,说——”张超眼中悲愤交加,声音越来越激动、颤抖,他极度憎恨的目光几乎要化为刀子刺入僰安秋的脸上,张超一字一顿地重复那句如同噩梦一般萦绕在他脑海中,谴责他的无能和失败的话:“‘既然都在这里当婊\子了,现在又装什么清高,你不是缺钱么?我给你个机会,只要你在这里让我……’”
张超的声音哽咽了,他无法说出那句对他妹妹来说何等残酷的话,而僰安秋的脸色彻底白了,他已经模模糊糊地想起了那一晚,犹记得,他好像是戏弄了一个会所的女服务生,好像是花五万买了一次**,他还记得,从户海回来后,他好像还和当时一起聚众“欢乐”的自己人抱怨,虽然意外买到一个雏,但是那女人表现太木了,不值他的五万来着……
“我妹妹品学兼优,每次考试成绩都在年级前三……她是一个很善良的孩子,骗我说是在学校图书馆勤工俭学,其实却是去了鱼龙混杂的高级会所当服务员,服务你们这种衣冠禽兽……她的确缺钱,因为她想减轻我的负担,她想帮我的忙,想要给侄女挣医疗费……她原本可以成为我们家唯一的大学生,圆我父母的遗愿成为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她原本会遇见一个懂她爱她的人,她原本应该拥有一个幸福的人生……”
张超的双拳猛地捶在玻璃墙上,几缕鲜红的血液顺着玻璃墙触目惊心地流下,他恨之入骨地看着脸色发白的僰安秋,额头青筋暴起、狂怒地吼道:“是你毁了她的一生!是你杀死了她!”
“我没有!”僰安秋回过神来,恼羞成怒地吼道:“我连她死了都不知道!”
张超脸上的暴怒慢慢变为颓然,他失魂落魄地坐回了椅子,双眼无神地喃喃自语:“去年十二月一日,她走了……一根绳子,走得干干净净,殡仪馆和火葬场都提前约好了,即使是最后,她也不想给我添麻烦…… ”
一听已经死无对证了,僰安秋马上找回了失去的冷静,他再次挂上了那张皮笑肉不笑的笑脸,说道:“你说了这么多,也不过是你妹妹的一面之词。去年我确实去过户海考察访问,好像也去过一个会所,但那就是正规的商务会所,是谈正事的地方,怎么可能会发生你说的那种耸人听闻的事呢?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是也请你不要因此就将怒火撒在无辜的人身上。”
“好,就算我是在说谎,”张超冷笑:“那我妹妹的肚子呢?也能说谎?我忘了告诉你最重要的一点——”张超一字一顿地说:“我妹妹,是怀着孩子死去的。”
僰安秋神情一怔,额头和后背开始频频冒出冷汗。
“以我们老家的习俗,人是必须土葬的。可是我妹妹大约觉得自己脏,想要消失得彻底,所以预先联系了火葬场。虽然我遵循了妹妹的遗愿将她火化,但你也别高兴得太早。”张超说:“我妹妹留下的日记本里,清楚地记载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包括你在离开户海之前,如何故伎重演骗了我妹妹两次,包括她偷听到你的电话,又惊又俱地得知你和亲妹妹的龌蹉,包括发现自己怀孕,如何恐惧不安地在每个夜晚辗转反侧,感受腹中并不存在的胎动——”
“我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父母,和妹妹相依为命着长大,你害死了我的妹妹,却依然逍遥法外,我的女儿善良无邪,却只能躺在病床上无奈等死,你说,上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平?为什么好人总是薄命,而祸害却能逍遥到老?既然老天不肯给我一个公道,那我就只能自己来讨一个公道——我活不下去,也要拖着你一起下地狱!”
张超咬牙切齿地说:“从下定决心的那一天起,我就在从各个渠道搜集和你有关的消息,僰安秋,我比你想象得更了解你,你的老婆、你的孩子,都不能成为威胁你的砝码,在你的世界里,没有谁能比你自身的安危和手里紧握的权利更重要……”
“所以你加入了某个人的阴谋,为的就是让我身败名裂。”僰安秋皱着眉,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事情的来由。
“是啊,又能拿钱,又能报仇雪恨,我为什么要拒绝这么好的事?”张超恨恨地说。
“不见得吧?”得到和自己的猜测相差无几的答案后,僰安秋重新放松下来,他阴阳怪气地笑道:“如果这事真的照你的想象发展了,为什么你不在这之前没有直接和公安说背后指使的人是我,而是要大费周章地放出话,要先见我一面呢?”
“因为我们原本的计划是在法庭之上公然翻供,指控你是杀人的幕后黑手。”
张超的话一说完,僰安秋就感到后背一凉,他完全可以想象,这件事一旦发生,引发的后果将会是多么严重。
“可是——现在,我同我合作的那个人在价钱上出了一点小小的分歧。”张超冷冷一笑:“我认为我在狱中的那几年完全值得上一个更好的价钱,可是对方似乎不太同意我的观点。”
“所以我给你一个机会。”张超说:“只要你出得起我想要的价钱,我就把日记本卖给你,并且告诉你在背后害你的人是谁。”
“你要多少?”僰安秋眯起眼,警惕地看着他。
“一个亿。”张超说。
“你他妈疯了!”僰安秋大怒,破口大骂道。
“明晚的都市头条究竟是杀人嫌犯张超认罪,还是央企高管被控买\凶\杀\人——这取决于你。”张超双手环抱于胸前,嘴角扬着讥讽的冷笑。
“记住,明晚七点前,一秒都不能迟;一亿人民币——一分都也能少。”他冷笑着对脸色惨白、僵坐在椅子上的僰安秋说。
同一时刻,众人离开后的宽敞主卧里只剩下仰躺在病床上的僰鲲泽和坐在床边黑色铁艺椅上的郭恪两人,郭恪一手握着僰鲲泽的右手,一手仔细地用湿巾擦去他口边不受控制流出的口水。
谁能想到眼前老态龙钟、病弱得连一个人最基础的尊严都不能维持的老人,就是那个文经武纬、足智多谋,只差一点就成为了第一任总理,在众多教科书及各种军政类书籍里青史留名的四大开国元老之一?
僰鲲泽对郭恪来说,亦师亦父,是他毕生崇敬和追逐的对象,他无幸看见这位伟人的辉煌,只能目睹他狼狈地走向末路。
在郭恪擦完他嘴边的口水准备收手时,老人忽然握紧了他的手,不自然地张开、无法自主合拢的嘴唇剧烈颤抖起来。
“老师,您想说什么?”郭恪低下头靠近了僰鲲泽,尽力去听老人喉咙里模糊不清的字节。
“那……孩……子……”一直口不能言的僰鲲泽,这次竟然破天荒地从口中发出了断断续续的沙哑声音:“那……个……孩……子……找到……了……吗……”
郭恪一愣,随即轻柔地拍了拍老人的手,那是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不仅布满褐色的老人斑,皱纹还像沙皮狗的皮肤一样,重重叠叠地盖在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背上。
“还没呢。”他轻声说着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因为时间久远,北树镇福利院的管理方法又太过落后,曾经的档案大多都缺损了,现在只知道领\养\孩\子的是一对美国夫妇,两夫妻都是大学教授,把孩子带回了美国。福利院之后电话回访过几次,孩子的声音听起来开朗阳光,像是已经融入了美国的新生活。”郭恪一边轻声说着,一边为僰鲲泽捏紧了被角:“有的时候……平凡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老人忽然爆发出超出寻常的力量,如同铁箍一样紧紧握着郭恪的手,郭恪面不改色,平静地抬起头来,看着无力动弹的僰鲲泽僵硬地望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浑浊不清的瞳孔中激荡着情绪的波浪。
“……恪……儿……”僰鲲泽艰难地将声音从不受控制的声带里挤出,在那一瞬间,郭恪忽然感觉到了不寻常的什么,脸色突变。
“恪儿……”老人含糊不清地说道:“僰家的一切……你都拿去……请你……请你照顾……”僰鲲泽的声音中途断了片刻,再接续时,已经改变了话语:“……庭春不懂事,但她的心……是好的……她现在心里只有你……如果你能原谅她的过去……你们两人……就好好在一起吧。如果不能……也请你看在我的面上……保庭春一世衣食无忧……”
“至于安秋……他冲动、易怒、心胸狭隘,不是一个适合身居高位的人……如果他今后犯下大错……你不必相帮,只要想办法留他一条性命……我们的恩情……也就算两清了……”
“老师!”郭恪悲怮地低喊一声,无法言喻的痛苦充斥着他的身体,他早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但是却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这么措手不及。
“老师,您等等,我马上叫庭春和安秋过来。”郭恪强压悲痛着想要起身,奈何僰鲲泽死死握着他的手,让他一步也不能离开。
“我这一辈子……有幸娶到你师母,有幸光复中国……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唯独这两个儿女放心不下……你师母临走之前……握着我的手……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教导看顾他们,使他们成为正直善良的人……我愧对了你师母……连她的遗愿,都没有做到……”
“夜里……我常常梦到从前……”僰鲲泽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流利,但是对郭恪听来,反而更加令人肝胆寸断。
“我梦到我少年得意……娶了镇里最漂亮的姑娘为妻……梦到我意气风发、驰骋沙场,还梦到了虎城战役那一次,我指挥着三万守军,硬生生逼退了敌方十五万大军……还有廖和平原那一战,我们一共杀退了敌人三十万大军……”
僰鲲泽的声音颤抖起来,郭恪看见他浑浊的眼睛里涌动着泪光。
“你说——是不是因为手上沾了太多人命,所以后来才会遭受报应、累及子孙?”
“怎么会呢?老师您救了全中国的老百姓,这分明是大功德一件,您忘了,当年有多少人给您立长生碑呢?”郭恪握紧僰鲲泽的手,含泪说道:“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僰鲲泽却像是已经听不见郭恪的声音了,郭恪每看他一眼,他的脸好像都比上一秒更加苍白僵硬。
“找到那个孩子——是我们僰家对不起她——”老人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睛死死盯着虚空,眼球外凸,无意识中用尽全力的手指牢牢地握着郭恪的手,虚浮的血色因激动的情绪从他脸上一闪而过。
“找到她!”老人眼中闪着泪花,发出了人生最后的高喊。
亲眼目睹英雄末路的悲痛泪水模糊了郭恪的眼睛,他未能看见僰鲲泽的神情在余音未散时便猛地一僵,随后就像一个泄气的气球那样,松弛的眼皮缓缓落了下来,遮住了他已经失去光芒的瞳孔。
两行心碎的眼泪,从老人合拢的眼皮下慢慢流了下来,顺着太阳穴,流入满头的银发中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