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侃轻声一笑,低声道,“阿崇,你听我说完。”
“...这些年,为师亲眼看着你长大成人。你英略过人,兼顾文武,才华不逊老夫。而且,你一心进取,又存了极其坚定的北伐志向,他日若有作为,定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哈,我甚至曾经想过,要把你永远留在陶家,继承我的位置,执掌荆州。”
陶侃的话说完,不止是桓崇呆住了,连在背后偷听的无忧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而且,她背上的冷汗,渗得越来越厉害。
... ...
晋廷之所以能立于江左,所依凭者,无非据有荆、扬二州,方与北方划江而治。
但荆州的战略地位,比之扬州,更要高出大大一截。
荆州户口百万,地处要冲,乃是吴地西面的门户。其北距强胡,西邻劲蜀,经略险阻,周旋万里,得贤则中原可复,势弱则社稷同忧。
若要守国,那便必须要任推毂于荆楚,委荆州为阃外。
但与此同时,荆州丰沛的粮草、雄盛的军力,也让处在扬州建康的司马氏和王家很是猜忌。
武昌就在建康的上游,若是此地的守将心怀不轨,那么调兵遣将,顺流而下,夺取建康,不过旦夕。譬如,刚建国时,那身为荆、江二州牧的王敦自武昌称兵向阙,险些绝了司马氏的后嗣。
若陶侃真有此意,若桓崇真地掌握了荆州的兵力...无忧几乎不敢去想象会发生什么!
... ...
话到这里,陶侃更是有了些苦口婆心的意味,“阿崇,人生在世,自然是要有所追求。但你还年轻,日后更会历经千帆风雨,执着太深,也并非尽是好事...所以...”
“陶师,不必说了!”桓崇忽而出言打断。
他沉吟片刻,“陶师慧眼。”
“不错!无论是为建功立业,还是别的其他...荆州乃我日后必取的立足之地。”桓崇说着,却是奇怪地轻笑了一声,道,“但是...陶师对我,始终还是心存顾虑,对吗?!”
见陶侃不语,他的口气转冷,“如果陶师真的像自己所说的那般,对我全心信赖,毫无保留...”
“当初,你又为何要把陶家姊嫁给那王二郎?!”
“只怕从那时起...”桓崇的话刚起头,便听到一侧的屏风后发出了几下声响。
他蓦地皱起眉毛,眯眼向侧旁望去,厉声道,“什么人?!”
“出来!”
... ...
亲耳听到自己的郎君,承认对另一个女人的在意,是什么感觉?
纵然不是心灰意冷,无忧的心中还是飘飘悠悠地晃荡了一下。
她脚下略微一错,若不是扶住了面前的那扇书法屏风,她险些将自己绊倒。
然后,她就听到他警觉道,“什么人?!出来!”
无忧紧紧咬唇,重重地闭上眼睛,再慢慢地睁开。
她定了定神,绕过屏风,缓缓地走到两人面前,“...夫君,是我。”
... ...
桓崇从方才起,就已经戒备地站起身来,只见嫩黄的裙角一扬,却是无忧的身影从屏风后慢慢现了出来。
他先是呆了呆,然后大步上前,去拉她的手,低声道,“...什么时候来得?怎么不说一声?!”
那只小手冷冰冰,展开的手心里带了湿腻腻的汗水。
她任他牵着,笑而不答,视线一转,却是连丝眼风都没有向他扫去一个。
桓崇不自觉地便把那只小手捏了捏,心中却再次将自己暗暗骂了一通。
...也不知,她到底听去了多少?!
... ...
相比桓崇的那间卧房,陶侃的屋子更开阔些,但个中陈设,丝毫不比他处奢华。
绕过来后,无忧几乎一眼就看到侧卧在床上的陶侃。
照面过后,她上前两步,赶忙低头行礼,恭敬道,“媳妇拜见陶师。”
虽只是短暂的一瞥,也足已让她窥得陶侃的面貌。
与王导、庾亮那让人赞叹的容貌不同,陶侃面如常人,若说他是外头随处可见的农人老翁,恐怕也是有人信得。身为知名的武将,他露在外面的一截手臂却很是干瘦,显是卧床的时日已经不短。
此刻,他虽是面有病容,但一双眼睛却是亮得惊人。而他通身的气质,颇有些佛家里混俗和光的感觉,亲切而无矫饰,让无忧对他顿时生出了好感。
陶侃微微调整了躺姿,方动了一动,他便咳嗽了两声。
桓崇赶忙上前去扶,却被陶侃用手指了指,向他示意地下的无忧,“阿崇,快叫新妇起身。”
桓崇迟疑了一下,待对上了陶侃的目光,他应了一声,又过去扶无忧。可没等他把手伸过来,无忧虚晃一下,自行起了身,而后自行站到了他的侧后方。
这点小动作,自是逃不出陶侃的眼去。他瞧着并排站着的两人,微笑向无忧道,“文盈可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