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1 / 2)

深宫缭乱 尤四姐 4337 字 3天前

索嬷嬷帮着福晋管家,二门以内的大小丫头都怕她,鹿格一面说,一面往主子身后躲了躲。

索嬷嬷自然是来找嘤鸣的,上前蹲了安,和声道:“福晋打发奴才来请二姑娘,姑娘跟着来吧。”说完回眼打量不迭挪步的鹿格,冷冷道,“你留下,这是什么地方?由着你乱溜达?”

索嬷嬷向来不徇情,宫里有宫里的章程,谁也不能乱。嘤鸣示意鹿格候着,提袍随索嬷嬷迈出了棚座。引路的太监依旧在前头两三丈远的地方,索嬷嬷借着搀扶的动作,在她耳边细声嘱咐:“福晋命奴才带话,姑娘回头在大行皇后灵前上香,千万记住了,不能东张西望。帘子后头有眼睛,您兹当不知道,还依着您的规矩行事。只一点,别哭,有眼泪也要往心里流。这宫里不比咱们家,行差踏错半步都是泼天大祸,姑娘记好么?”

嘤鸣是个明白人,隐约有了预感,也不追问,点了点头。

还能进钟粹宫,这是先前不敢奢望的。天上又飘起小雨,隔着凄迷的雨雾,彩画红墙从她眼梢划过。分明又见深知站在玉兰树下的样子,然而再细看,却只有一道又一道的经幡,次第铺陈向钟粹宫正殿。

福晋说的不能哭,她懂得其中缘故。这是一次表明立场的机会,若现在忘情失仪,那么她父亲便会彻底划作薛派,往后更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但大悲之时的忍泪,和犯困时的呵欠、伤风时的咳嗽一样,都叫人十分为难,她必须花大力气,才能压制住狂潮般袭来的酸楚。拈香、叩拜、洒奠酒,她没有抬眼看那面丹旐3,怕想起梓宫里躺着的人来。至于福晋说的帘后的眼睛,她也不愿深究那是谁,一祭奠完,便却行退出了灵堂。

冷风扑面,外面往来的人很多,却不见刚才带路的太监。官眷们早被引到偏殿暂歇,索嬷嬷也上福晋跟前回话去了,她站了会子,不好贸然闯进偏殿,戳在廊下又点眼,只好循着来路,照旧回钦安殿去。

好在钟粹宫离钦安殿并不远,隔着大半个御花园和四道宫门,脚程快些,一盏茶工夫就到了。因着是大丧,办事的人员庞杂,不像平时门禁森严。迈出大成右门就是东一长街。这是条分隔乾清宫和东六宫的甬道,南起内左门,北至长康左门,两掖的宫墙极高,人在其下甚有逼仄之感。朱红的墙皮被雨水冲刷后愈发鲜焕,对比苍凉的天幕,会产生一种强烈而诡异的美感。

嘤鸣脚下略缓,暗忖深知这些年,曾无数次踏上过这条长街吧!长康左门近在眼前,举步便是琼苑东门,她倒不忙进御花园了,回头向身后的乾清宫方向望了眼。

这一眼,蓦地心头一惊。甬道上缓步走来个人,穿玄色地素服,有一副内敛而深秀的眉眼。他未戴冠,祁人编发右衽的习俗入关后保留了下来,那繁复精细的发绺松松束着,看似淡泊,却又蓄势待发,充满力量。

嘤鸣没敢再看第二眼,即便他两肩的团龙暗纹隔着烟雨难以分辨,单照夹道里一簇簇面墙而立的太监和宫女子,也可猜出他的身份了。

宫里的规矩十分严苛,圣躬驾临,你不能瞪眼瞧他。他若先看见你,你就老实跪下磕头迎驾;他若没看见你,你就赶紧背过身去面壁,以免惊了圣驾。

究竟是该跪还是该转身,嘤鸣一时没了主张。她不是宫里人,宫里规矩不是给她定的。外头人见了真龙,头一件应当就是伏地泥首。

可正待她要跪,皇帝袍角一旋,进了广生左门。那道门连着承乾宫和永和宫,嘤鸣本以为皇后大行,皇帝总要多多祭奠以示哀思的,结果听说只有倒头那天来亲视了小殓和开光2。其后辍朝成服,率官员举哀时到场,至于丧妻之痛,也就是做做样子罢了。

嘤鸣望着那道宫门,心里纵有再多的不平,也无可奈何。

她转身进琼苑东门,相距老远就看见鹿格在棚座外面站着,见了她忙上来相迎,低低叫了声主子,再要问什么,被嘤鸣抬手阻断了。这时第三轮的哭祭又将开始,各外妇按翼齐集,钦安殿内外一片缟素。嘤鸣跪在望不见首尾的队伍中,脑子里空空的,直到登车回府,才逐渐醒过神来。

晚饭的时候,福晋说起了这事,“也不知宫里是什么打算,这当口瞧人,怕有一套说头了。”

原先饭桌上倒还热闹,可一提起这个,大伙儿都沉默下来。阿玛歪着脑袋琢磨,侧福晋脸上不是颜色。

“有什么说头?”侧福晋搁下了筷子,“二姑娘过了入宫的年纪,且许了海家,总不好半道上要人。”

侧福晋一心想让闺女找个寻常宗室嫁了,最后选定的海家,虽不是黄带子,但各项条件都过得去,侧福晋还是很满意的。一入宫门深似海,早前侧福晋家里就出过进宫当妃的姑奶奶。那会儿临出门了,太太大嘴巴子照脸上扇,说譬如没养这个闺女。皇城里的耗子,自比猫大三辈儿,往后姑奶奶要是有圣宠,能求着个回娘家的恩典,亲爹亲妈就得一个大门外头,一个大门里边,跪在道旁磕头迎接。细想想这光景,什么荣耀脸面,都抵不上心头的悲凉。

侧福晋安贫乐道,因此福晋容得下她。人啊,心气儿高不是坏事,不过高得高得衬身份,高得懂事儿。福晋生的大姑娘没进宫,嫁了固伦和慎公主的儿子,现如今是郡王福晋的衔儿。二姑娘是侧室生的,要是爬上头顶当了娘娘,于理说不过去。

福晋的脾气,有人硬着冲撞,她能把你撅个倒噎气。可要是瞧你知道分寸,实在遇上了难题,也绝不夹枪带棒呲打你。

“宫里看上了,多大的年纪都不碍,一道旨意下来,你和谁说理去?”福晋拿手巾掖了嘴道,“我先头也捏着心呢,唯恐那些主子要找我说话,点灯熬油的等到叫散,回来的路上也不踏实。细想想,偏殿里没见着薛中堂太太,我就怕,怕岔子出在她身上。”

侧福晋瞧了瞧低头不语的纳辛,俨然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薛尚章何等老谋深算,与其再送个族里的女孩子进宫立旗杆,还不如举荐嘤鸣。嘤鸣是他们夫妻早年认下的干闺女,父亲又同是辅政大臣,算来算去,世上果然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台吉:蒙古贵族爵名,自一等台吉至四等台吉,相当于一品官至四品官。

2开光:用筷子夹住棉花,蘸清水,擦拭死者眼圈。

3丹旐:丧具名,即用写有死者姓名的旗幡,竖于柩前或敷于棺上,出丧时为棺柩引路。

第3章 雨水(3)

“爷,您怎么不吱声呀?”侧福晋问,“福晋说的话,您都听见了?”

纳辛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原以为他总有两句应对的,结果听了半晌,就听见他长出气,后话当然是没有了。

嘤鸣怔了下,和润翮交换了眼色。润翮是她同母的妹妹,圆眼翘鼻子,一脸倔强的长相,谁要不称她的意,她能把天捅个窟窿。她说:“阿玛,您上宫里边儿找人想辙去吧,就说二姐姐定了人家了,不能进宫当娘娘。”

纳辛终于抬起头来,瞅瞅这糊涂丫头,“你姐姐去不了,你去?”细打量打量,又摇头,“你这狗模样,宫里瞧不上,一看就是个反叛。让我找人?这会儿各部忙得脚不沾地,谁管这摊子事儿!我也是回来吃顿饭,过会子就要走的。莫说宫里没有旨意,我不好胡乱活动,就是真有这念头,你们也歇歇心,该去就得去。”

纳辛是个没主意的,他为官多年,秉持东风种谷站东风,西风扬麦站西风的态度,左右摇摆着,蒙混到今天。当然里头不乏门第的缘故,齐家老姓鄂奇里氏,祖上从龙入关功勋卓著,托了祖宗的福,到如今家道还算兴隆。纳辛最大的愿望就是不求光耀门楣,只求富贵不减。皇帝少年登基,朝中党争激烈,薛尚章这人是扛长枪的武将出身,心硬手黑,他既然出了头,你不依附他,回头被他收拾了,小皇帝也保不住你。

不过纳辛也有他的为官之道,三位辅政大臣,多增和薛尚章是死对头。他呢,居中站着,两边不得罪,当然朝政决策方面,还是偏向薛尚章一些的。

福晋皱着眉沉吟:“听说萨里甘河的战事吃紧,朝廷正是调兵遣将之际,薛中堂手里捏着地支的六路兵力,宫里多少要卖他几分面子。太皇太后最善平衡天下,朝中这些年略有动荡,还没掀起水花儿来呢,就叫她老人家抹平了,这回真要是……”边说边为难地看嘤鸣,“没准儿为安抚他们的丧女之痛,就把你填进去了。”

嘤鸣和润翮不同,一向是比较深稳的性格,对什么都没有执念,过得去就行。听了福晋的话,似乎也没太上心,反倒笑着宽解他们,“今儿是瞧了我,明儿未必不瞧别人。皇后大丧二十七日内,那些王公大臣们哭临都有定例,说不准谁家就接了旨意,带姑娘进宫请安了呢。”

被她这么一说,大家也觉太过听风就是雨了。毕竟从多方考量,宫里都不见得如此草草定下人选来。

侧福晋笑得讪讪,接过丫头手里的酒壶,替纳公爷满上了一盅,“爷这程子且要忙呢,怎么不多吃些?到皇后小出殡,里头总得个把月要留宿军机值房。头前福晋嘱咐我给爷加被卧来着,我一扭头给忘了,这回我让三宝套了车,怎么着都错不了了。”

纳辛闻言哼笑,“你多早晚把爷们儿放在心上了,倒是你们福晋,记挂着爷的冷暖。”

福晋在一旁听着,并不搭腔,其实她从未吩咐侧福晋预备什么被卧,侧福晋这么说,无非是把功劳记在她头上,成全她贤内助的美名罢了。

女人内闱里的处事也是一门学问,京畿内外那些王侯之家,十户有九户妻妾不睦,究其原因都是正室苛刻,偏房争宠钻营。其实出身高贵的嫡福晋们,哪个也不是不能容人的,毕竟这世道男人三妻四妾,谁也不能不向世道低头。毛捋顺了,一切好说,比如这位侧福晋晓事,会做人,她指头缝里漏点儿,就叫她得了两个姑娘一个小子,这叫肉肥汤也肥,谁也不亏。

侧福晋一叠声说是,“我是个什么脾气,爷和福晋都知道。这两年年纪大了,忘性儿也越来越大。前儿宗学里孩子闹别扭,都打开了瓢了,我想着回爷一声,也给忘了。”

纳辛吃了一惊,“谁开瓢了?是咱们家厚朴干的吗?”

一等公纳辛有三个儿子,大的是嫡福晋所出的厚载,现如今任昂邦章京,驻扎在吉林乌拉城。垫窝儿1厚贻也是嫡福晋生的,芝麻大的人儿才七岁,且不去说他。最糟心就是侧福晋所出的厚朴,十二岁的愣头小子,读书不行,但擅长打架。说到开瓢,纳辛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他,这小子不知道天高地厚,这回别不是崴泥了吧!

福晋直皱眉,“你就不能盼着孩子点儿好?厚朴老实着呢,还帮着一块儿拉架。”

在福晋眼里,厚朴是个耿直的老实头儿。虽然她所谓的“拉架”,可能是厚朴趁乱各把两边胖揍一顿,两边惧怕他的淫威而暂止兵戈。纳辛却是知道的,觉得这孩子像个活土匪,要是搁在乱世,没准能闯出一番名堂来。但愿大点儿能成器,要不只有送到宁古塔砸木桩去了。

絮絮说了些家常话,看看时辰,该进宫去了。嘤鸣姐儿俩一块跟着出来,直送到大门外,他抬了抬手,说回去吧,“别愁,我在宫里自会打听的。倘或有什么消息,即刻打发人回来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