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之啊……”王俭叹了口气,虽有些不忍却还是希望能早些断了他的念头。
“靖安公主你从此便忘了吧,连想都不要再想了。陛下说,公主不是一介残废的庶子可以肖想的,这身才华确是你足以自傲的资本,但你若因此而不自量力,天下可用之人如过江之鲤,此举无异于自折羽翼。”
“陛下的意思,你明白了吗?大丈夫何患无妻呢。”
妻,他的妻不是旁人,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靖安而已。如若重生一世,只是为了让他见证自己是怎么失去那个女子的,他宁可现在就拼个玉石俱碎,拉上靖安一起死去,既然让他看到了希望,那就不能轻易抹杀掉。
“学生既已做好不死不休的准备,又岂会畏惧自折双翼。”他眉眼一派固执之色,竟叫王俭再说不出话来。
顺着屋脊一路滚落的雨水形成一道晶莹的帘幕,临窗的桌案上几张宣纸半湿,少年的衣袖被风吹得鼓起,阴郁的神情像是此时的天空,笼罩着厚厚的云翳,可即便如此,少年还是美得叫人魔怔,叫人心惊。
饶是如此,芳华殿里的宫女们却连头不敢抬一下。听说东宫前几日又杖毙了几个宫女,除此之外,还连坐了不少宫人,活下来的丢出宫外也是生不如死。一切都源于面前看似无害的少年,只是这样话谁都不敢传到公主的耳朵里,宫中怕也有自家的公主殿下会把太子颜当做无害的少年。如今见他神色阴郁,哪还有人敢去触霉头。
温热的池水想要偎暖她的身体,却化不开从骨子里透出的寒冷,那双冰冷而无神的眼睛叫人看了无端害怕,温热的毛巾覆上了肩膀,巧儿竟觉得公主在颤抖。还有什么能让公主害怕的呢,被天下最尊贵的人庇护着,又有谁能让公主害怕呢。
“我说好了,腿,原来,其实早就好了。”
大婚,原是那一世最美、最不愿戳穿的梦境,到最后早支离破碎到不成样子。可现在才发现她从那时起就活在一个接一个的谎言里,而她竟然可悲到以为自己得到了幸福。人的双眼是何其自私啊,自私到只愿看到自己想看到的。
她心心念念的以为,如果腿好了,至少对于她毁了他人生的怨恨就会少一点。
原来不是她没做到,而是他不愿意领情而已。
她以为谢谦之看到王婉的真面目,就会知道那个女人不值得,就能看到她的好。
原来他不是没看到,只是依然会为了王婉去做而已,因为被爱,王婉才那么的有恃无恐。
到最后,她也分不清是爱情还是执念了,她不甘心,她靖安不甘心。她赔上了心,赔上了最美好的年华,一放弃就什么都没了。结果没一点是真的,没有一丁点是真的。
就为了一个谢谦之,你说你多蠢啊靖安,就为了一个谢谦之,你说多不值啊靖安。
换了衣裳,身后的湿发还哒哒的滴着水,楚颜拿过巧儿手里的帕子,一声不吭的坐在靖安身后,替她擦着发,一下一下的手劲极重,在他一个用力扯下几根断发之后,靖安终于忍不住“嘶”了一声。
楚颜看着帕子里的断发,有些懊恼的皱起眉头,虽未说什么但手劲也慢慢放轻下来。
雨还在下,带着水汽微微有些湿润的风透过窗户吹来,靖安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才出声道:“消气了。”
楚颜没吭声,只随手将帕子掷在地上,换了一方新的来。
“皇姐,你是在意杏林春宴上的那件事,还是在意谢谦之这个人。”他口气散漫,好似玩笑,可眼里却没有半分笑意,阴沉沉的叫人看了心惊。
靖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突兀的说道:“永远不要太强烈的爱恨投注在某一个人身上,她会成为你的弱点,成为敌人眼里的死穴,你手中的权利会逐渐变成诱惑,喂养着旁人的野心,终有一天,那爱恨也会把自己燃烧干净。”
“不要说什么我要的只是我喜欢的人,能看着我,能只看着我,只在意我那种话了,你的痴情也许只会成为别人手里的筹码,来估量能获得多少利益。”
“阿颜,身在至尊的位置,就好好呆在那里,不要为了任何人自降身份。不要迷恋所谓的真心,唯有利益才能平衡牵制。也永远不要全身心的信任任何人,即便是我,若有一日,我有害于你,无论缘由,请立斩当前。”
“如此,我便是死,也甘心了。”
不能再和上一世一样成为你的拖累和弱点了,阿颜,是因为那份不甘吧,我才重活在这一世,无论我和谢谦之会以什么样的局面收场,我只希望你好好的,顺着自己的心意好好的活下去。
她喝了碗姜汤,便逐渐睡去了,眉心间的皱痕即使在梦里都抚不平。
楚颜扶起她半靠在自己的臂弯里,脸色不复初时的阴郁,终于温和下来。他不会为了任何人俯下身去,因为他要的那个人和他处在同样的位置,他也会给予她同等的权利。野心不会成为诱惑,因为你所求,便是我利剑所指。
真心?她早已给了。他不渴望至尊的位置,他心胸狭隘,容不下什么天下万民,百姓福祉,容得下她一人就够了。反正真正在意他的人,愿意为他而死的人,也只有皇姐一个而已。
楚颜的手臂逐渐收紧,像是得了天下间最好的宝物一样,心满意足。
那模样终于叫立在屏风后许久的朱皇后心惊肉跳,她慢慢走了出来,望着楚颜的眼神分外矛盾。
楚颜也看见了,却没有半分慌张,反而笑得越发张扬肆意。
“你……”心里最不好的预感终于落到实处,朱皇后整个人都分外疲惫。
“嘘!”他轻声比划,俯下身子一用力就打横抱起了靖安,靖安睡得沉,模模糊糊的听见响动,眯了眯眼,见是他也就放心睡去了。安置好靖安,楚颜方才回到了外间。
“想说什么就说吧,母后。”他一声母后叫的意味深长,浓重的愧疚感压得朱皇后透不过气来,强撑着身子坐下来,楚颜一如往常般倒了杯热茶递过来。
朱皇后发间偏凤的流苏摇摇晃晃,脸色也难看到了极点,饮了口热茶平复了心绪,才说道:“人我都谴出去了,这样的事,不要再有第二次了。”
楚颜看着衣袖上的龙纹,冷冷的勾起了唇角:“母后还要粉饰太平到什么时候呢?或者说,还要佯装不知到什么时候,您早已清楚了所有的事,不是吗?以为沉默就能心安理得的过下去吗?”
手里的杯子磕到了桌案,溅出来的水烫红了手背,朱皇后却一句话都反驳不出。
是的,她沉默,因为她没有能力也没有选择,她做不到和帝王走到敌对的位置,只能这样一点点熬着,折磨着他,也折磨着自己。
“阿颜,我会劝他的,一定会劝他放开手的。”近乎恳求了,如果一定有个人要承担所有的报应,那就她来好了,一切都是因她而起的。
少年笑得温和,恍如春风,可言语字句里却满是寒意:“他固然会为母后心软,母后却无法左右他的决定。何况……我从一开始就是枚弃子,比任人摆布的棋子还要惨的弃子,母后您不也这样做的吗?”
朱皇后眼里的那点希望终于被掐灭了,是,她一直就当没有过楚颜这个人,既然保不住那就从一开始就不要投注任何感情了,她漠视着这个少年的遭遇,从不插手,从不多言。
见她说不出话来,少年近乎自嘲的笑了笑,幸好他从来没对这些人抱过希望。
“阿颜,我们对不住你,可阿羲……阿羲她已经议亲了,你们是姐弟,即便只是名义上的,你们俩绝无可能。”想起方才楚颜看靖安的神情,朱皇后只恐事情会落到最坏的地步。
呵,少年冷笑出声,又是姐弟,像是他遇上这两个字一定会退却一样:“那又如何,何况皇姐本就是我的人,我们不是有婚约吗?”
朱皇后神情陡然一紧,他是如何知道的?
“母后应当已经见过卫陌了吧。”楚颜悠悠的一句话出口,直叫朱皇后脸色寡白。
朱皇后再无话说,沉默到一杯茶都由热放凉了,才慢慢开口道:“阿颜,即便我不拦着,你敢同阿羲说吗?她性情如何你难道不清楚吗?何况,阿羲是我的女儿,她对你只有姐弟亲情,若是连胞弟这层身份都没了,你在她面前要如何自处呢?”
“你怕是连眼前的这一面都不敢让她看见吧。
她一字一句都直戳楚颜痛处,不敢言,在意了,怕失去了所以就更不敢言说了。怕被抛弃,怕被舍弃,怕唯一留在她身边的理由最后成为了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