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昭阳殿回合欢殿要经过沧池,沧池边有渐台,台上有蓬莱阁,阁中内有对儿母子扶窗而立,看着昭贤妃一行人缓缓行过,正是陈淑妃与景和。玉娘梳着莲花髻,斜插支单尾点翠步摇,凤嘴中衔着那串儿金刚石正垂到鬓边,在夕阳中金刚石熠熠生辉,那转折迷离的光波仿佛都倒映到了玉娘的眼中。
陈淑妃扶着窗棂道:“瞧这模样儿,若我是圣上怕也要喜欢她,只这双眼就难得。”景和垂了眼,平心静气地道:“难得的是聪明。”论起模样儿来,她虽也美丽可爱,却还不到倾国倾城,便是高贵妃年轻时也不比她差,又有这些年的情分同两个皇子,不说立于不败之地,至少也有一斗之力,却叫她打得还手之力也没有,可见她得宠凭的并不只是容貌。
陈淑妃听着儿子这句话,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不禁皱了皱眉:“你杀了陈女官做什么?首尾可收拾干净了?别落下把柄,倒叫她渔翁得利。”景和这才看向陈淑妃,轻声道:“陈女官并不是儿儿臣下的手。”
景和听着陈女官在景明病发当日就因“偷窃事发而自尽”时,当时就是一阵寒意,可在这骨子寒意中,可不知怎地隐隐绰绰地又有些心痒难耐。
当日景和的人一直盯着陈女官,看着她将香囊扔在了合欢殿殿后,等着陈女官离开后便去拣了回来,那香囊竟是干干净净地。景和原就做了两手准备,若是高贵妃捎进来的东西是脏的,他便加个码,也好使病发得快些;若是东西是干净的,他便添些东西进去。左右是高贵妃先起的念头,他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是以一看香囊是干净的,景和便做了手脚,将这个香囊送到了景明身边的小太监身边,果然使景明发病。
若是那香囊原本就是脏的,陈女官死不死倒也无关紧要。可如今香囊是干净的,景明一旦病发,高贵妃必然会叫陈女官过来问话,高贵妃自能从陈女官口中得知她是将东西扔下的,以高贵妃的脑子,多半儿会做出香囊叫合欢殿拣去,顺势害了景明的推测。可如今她抢先将陈女官杀了,陈女官这一死,便是高贵妃也会想一想,以昭贤妃的聪明又怎么能做出这等叫人一看就看破的“杀人灭口”的蠢事,如此一来,反叫她身上嫌疑减轻很多,这是陈女官之死的一个好处。
这里真正叫景和心中生出寒意的,不是玉娘当机立断地将水搅浑,而是时机,恰恰就在景和病发后。几乎是景明那头犯病,陈女官这头就殒命,手脚做得干干净净,一点子痕迹也没有,逼得高贵妃不得不出面遮掩。若不是景和清清楚楚地知道,景明那里的手脚,是他做下的,只怕要以为是她出的手。她即能在这时出手,至少好说在广明殿有她的人盯着。可这人在哪里?是在景明那里还是他这儿?陈女官之死怕也是她对他的一个警告。
这女人实在是临机百变,狡诈狠辣,只不知他那个父皇,可知道不知道他心爱的人是这个面目?景和看着玉娘一行人的背影渐渐地去远,口角不禁露出笑容来,看得陈淑妃心中竟是生出恐惧来。
又说乾元帝当日回在合欢殿,他原本叫景明病重搅得心烦意乱,这时看着玉娘牵了景宁,又有保姆抱着景琰接了过来,固然景琰酷似他,景宁也是白胖可爱,一个喊着爹,一个叫着父皇,乾元帝脸上便松快了些,对了景琰张开手道:“过来。”景琰认得乾元帝,露着上下四颗小白牙扑进了乾元帝怀中。
景宁看着乾元帝抱妹妹,多少略有些羡慕,低了头道:“我是哥哥,是男孩子,不能抱了,要自己走。”这话说得多少有些可怜,玉娘养了景宁这些时候,虽不好说视如己出,多少也有了些感情,摸了摸景宁的头,笑道:“是呢,阿宁好乖。”景宁抬头看着玉娘露出个笑脸来,将玉娘的腿抱着,小脸在玉娘裙上蹭了蹭:“阿宁乖。”
景宁还太小,实在记不得养在李皇后身边的日子。却记得在广明殿里那些太监宫人们冷淡的模样,便是他摔了,也叫他自家爬起来。直至到了玉娘身边,玉娘模样儿柔美,说话也温柔,又是在景宁病中将他带回来的,景宁就如同雏鸟一般,便将玉娘看成了亲生母亲,举动十分亲近。
不想在乾元帝怀中的景琰看着自家母亲摸了哥哥的头,便也嚷道:“娘!娘!”扑着要去够玉娘。
景琰叫乾元帝抱在怀中,一大一小两张面孔总有六七分相似,玉娘一看看着,心上多少有些酸涩,便没伸出手去,反叫了保姆过来:“殿下该吃奶了。”景琰倒是听得懂,便弃了玉娘奔着保姆去了,乾元帝只笑骂道:“跟你娘一样,是个小没良心的。”到底喜欢这个女儿,也不以为意,将景琰交在了保姆手上,景宁的保姆也过来将景宁带了下去。
看着两个孩子下去,乾元帝这才过来拉着玉娘的手,两个携手进了内殿,乾元帝在宝座上坐了,把玉娘抱在怀中,叹了声道:“景明怕是不太好。”景明到底也是乾元帝宠爱过的,看着他这样生死一线,乾元帝又怎么能若无其事。
玉娘垂眼看着乾元帝搁在自己腹部的手,反手覆在上面,温声细语道:“说起景明,妾正有一事要与圣上商议呢。”
☆、第194章 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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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帝起手在玉娘鼻子上轻轻弹了下:“又有哪个求到你面前了?”玉娘睇了他眼,娇嗔道:“妾在您眼中就是专替人敲木钟的吗?”乾元帝反手将玉娘的手握着在唇边香了香,笑道:“整日都是这个如何,那个怎样。你也有点出息,哪日替自家求个什么我看看。”
玉娘含笑道:“圣上什么都替妾想着了,妾还用求吗?妾这一世靠着圣上也就够了。”乾元帝叫玉娘这两句话捧得心花怒放,只觉怀中佳人又乖觉又娇柔,真是无处不可人怜爱,捧着玉娘粉面在她腮上亲了口:“这还像句话。说罢要与我商议什么事。”
玉娘垂眼道:“圣上,妾今儿去看了贵妃,三皇子不大好呢,贵妃哭得都站不住了,妾也是做人母亲的,看着这样,也自心碎。是以妾有个想头。”玉娘说在这里,抬眼瞧了眼乾元帝,横波目中水光泠泠,仿佛含着泪水一般。
乾元帝从来看不得玉娘哭,只消玉娘拿泪眼对他一看,再软声请求一番,玉娘说着什么他都肯答应,这回也是一般,先从玉娘手中抽过帕子替她印了印泪痕,柔声道:“乖孩子,你想着什么告诉我,我替你做主。”玉娘把乾元帝袖子扯着,哀求道:“妾也知道逾矩了,可圣上,您将大皇子放出来罢。若是,若是三皇子有个万一,有大皇子在,贵妃心上也好受些。”说毕,张眼看着乾元帝,长长的睫毛上缀着泪珠将坠未坠,配着她微红的鼻尖,可怜可爱之处直叫乾元帝心上软成一滩水。
(上接作者有话说)
说来景淳有龙阳断袖之兴并不是关碍也不好说是过失,有这等癖好的,便是皇帝也尽有,只不该在事发后李皇后面前动手杀人灭口,那时的景淳不过是个皇子,还未封王就不将嫡母看在眼中,若是封了王,做得太子,岂不是连乾元帝也不放在心上了,是以景淳被乾元帝圈了也不算如何委屈。
只玉娘怎么会想着要将景淳放出来,莫不是高氏求到了玉娘的面前?这事倒是怪不得玉娘,她素来和善可欺,人一哭她就肯心软,答应了也不奇怪,只委屈她还要将这番想头都拉在自己身上。乾元帝想着这样,愈发地心软起来,抬手抹掉玉娘脸上的一滴眼泪,轻声道:“便是放了景淳出来,她们母子也未必记得你的恩情。”玉娘把乾元帝袖子扯着,又道:“妾原也不是为着他们记得什么,不过是看着贵妃可怜罢了。”
乾元帝想了想,方道:“你也知道景淳犯的错。我关了他也是为着他好,省得他日后闯下了不得的祸来。”玉娘听着这话自以为事不谐,低低地答应了声,脸上多少带出些黯然。乾元帝在她鼻子上刮了下:“你即开了口,我若是不肯答应,你肯放过我吗?怕是今儿要我拿眼泪洗澡了。”玉娘听见这句,便知道乾元帝答应了,含泪一笑,仿佛娇花带露一般。乾元帝原也有些勉强,可一笑着玉娘的笑颜,也欢喜起来了:“你这孩子哭哭笑笑的,倒跟阿琰一样大。”
玉娘之所以要放景淳出来,却是为着要替景和寻个绊脚的。以乾元帝对自家的宠爱,放景淳出来,必定会与他们母子明说了是因自家求情。
说来陈淑妃与景和母子都是狡诈狠毒的,若他们与高贵妃易地而处,以他们的聪明多疑,前有陈女官之死后有替景淳求情,只怕会以为这是欲盖弥彰故作姿态,反容易弄巧成拙。可如今是高贵妃。
高贵妃虽说不是如何聪明可也绝不蠢,看着她自发地为她长子求情,自然要多想。以高贵妃的性子多半会做这样这样猜测:若是她昭贤妃对景明下的手,如何肯主动将圈禁中的景淳放出来?她又不是个蠢货的,自然不能平白给自家找个敌人。再有前头的陈女官被杀人灭口那事,两下里一合,自然以为她在告诉他们母子,景和那里不是她下的手。
只那番推算也是照着高贵妃母子的性情来的,若是换做陈淑妃母子,他们母子聪明多疑而狠毒,看着景淳出来,怎么肯放心景淳不对他们母子出手?怎么敢放心地利用景淳?对毒蛇一般的聪明人,只怕他不动,不怕他动,动了才能找着破绽。陈淑妃与景和母子生了这么多事来,也该找些事与他们消遣消遣了。
玉娘看着乾元帝答应了,心满意足地靠向乾元帝怀抱的同时,不忘给乾元帝又灌了剂迷药:“那是因为妾有圣上呀。”果然哄得乾元帝意乱神迷。
乾元帝这里答应了玉娘,次日就下召只说是三皇子景明病重,特将皇长子景淳从圈禁处释处以服侍安慰高贵妃。
景淳从圈禁处出来,沐浴更衣了往温室殿谢恩。他叫乾元帝关了年许,原就消瘦的身形更是单薄,皇子常服穿在身上空荡荡地,脸上更是一点子血色也无,趴在地上磕头时,两片肩胛骨突得高高的。
乾元帝便是不喜欢这个儿子,看着景淳这样,也有些心酸,不由自主地转脸瞧了眼坐在身边的玉娘,在她手上轻轻拍了拍以示欣慰,这才转与景淳道:“这回是你昭母妃替你求的情,你与你昭母妃磕几个头。”
在内侍往掖庭宣旨时,景淳只以为是他母妃高贵妃在乾元帝跟前求的情,早在内侍跟前打听了。那宣旨的内侍为着奉承昭贤妃,便与景淳明说是昭贤妃在圣上跟前呈的情。
景淳起先有些不信,他从来不曾到昭贤妃跟前奉承,他母妃与昭贤妃也有几番龌蹉,那昭贤妃又不是圣人,如肯以德报怨?不趁机再踩上几脚已算得上为人厚道了。直至这会子进了温室殿,看着乾元帝携昭贤妃坐着,又亲口说了是昭贤妃开的口,虽心上对昭贤妃替他求情的缘由有百般揣测,到底还是信了。他叫乾元帝关了这一年有余,性子已不像从前那般冲动,恭恭敬敬地转向玉娘,磕了三个头。
玉娘坦然受了又轻声细语地道:“从前你是年轻不知事才闯的祸,闭门思过了这些日子自是想明白了,往后只消都改了,依旧是个好孩子。”竟是一个字也不提自己求情之功。
景淳原以为这昭贤妃要在他跟前夸耀一番她求情的恩典,不想竟是听着了这番话,倒是有些惊讶,偷眼看了眼昭贤妃,见她端端正正地坐着,脸上含些微笑,瞧着便是十分和气的模样,竟是不带半分骄傲张扬。
乾元帝听着玉娘这些话,心上也自满意,只以为只有玉娘这样柔软温和又明白是非的性子才能教养得好孩子,便是日后他先行,儿女们交予她这样的母亲照应才能放心,是以先是含笑看了看玉娘,才与景淳道:“你听着你昭母妃的话了?日后你只消都改了,朕和你昭母妃也就喜欢了。”景淳又俯在地上道:“是,儿臣领旨,儿臣蒙父皇与昭母妃恩典,再不敢辜负。”
玉娘叹道:“如何是不辜负我呢?你弟弟病重,你母妃忧心得很,你如今便是你母妃的指望,你不要辜负了你母妃才真。”这话玉娘却是故意借景淳的口去说与高贵妃听的,只听昭乾元帝耳中,倒也勾起了几分慈父心肠,又想起从前余高贵妃也有一番恩情,便叹息了声,与景淳道:“你去你母妃那里罢。好生劝慰劝慰你母妃,儿孙自有儿孙福,叫她自己多保重。”景淳答应,又与乾元帝与玉娘行了礼,这才从地上起身,肃手倒退了三步,这才返身出了温室殿。
景淳足有一年多没在未央宫中行走,从前因中宫无子,他这个皇长子又有个宠妃母亲,宫人太监们哪个不趋奉他,远远见着他便弯下腰行礼,直捧得景淳以为太子位已唾手可得。可到得他叫李皇后陷害,叫乾元帝关进了掖庭,那些宫人们的脸皮都翻转了过来,一个个虽还不敢克扣他,只那冷淡的面目已叫景淳有世态炎凉甚之叹。如今他叫乾元帝放了出来,那些宫人太监们虽不似从前那般殷勤,可见着他时,脸上也已堆了笑。景淳如今再看这些笑容,只觉厌烦,冷冷淡淡地走过。
到得昭阳殿前,远远就看着高贵妃叫两个宫人一左一右地扶着,站在殿门前,景淳略站了站,拔腿奔到高贵妃眼前,双膝跪了,重重磕了三个头,触地有声:“母妃,儿子不孝。”高贵妃要楞得一愣,才晓得将景淳抱进怀里,放声大哭:“我的儿!你可怎么才来!你弟弟叫人害了,如今怕是活不成了!”一面哭一面抖着手将景淳身上摸去,只觉骨头硌手,愈发地心酸起来,在景淳身上拍了几把,哭道“若不是你不懂事,我们母子何至于如此!”
若不是景淳叫李皇后那个面善心恶的毒妇跳动得当着她的面儿杀人,她们母子何至于此?往前高贵妃自觉失宠,如今看着看乾元帝肯在这个时候将景淳放出来便知,便以为他心上到底还是念着他们母子的,愈发地不甘起来:若是景淳不胡闹,旁的不说,只景淳这个皇长子的位置就绕不过去!昭贤妃那狐狸精再得宠,她还没儿子呢,便是叫她日后生下儿子来,也是个幼子,拿什么与人争!
柳海与两旁的宫人过来劝慰了好一会,高贵妃才止住悲声,亲自将景淳从地上扶起,回在昭阳殿内殿,母子两个这才叙说了些离情别恨。高贵妃这只以为是乾元帝自家想着他们从前的恩情,才说得几句,就听着景淳道是得昭贤妃求情。高贵妃原在哭泣,叫景淳这番话一讲,顿时忘了哭,捏着帕子怔怔地看着景淳:“她如何肯替你求情?”说了便挥退左右,只余下他们母子二人,高贵妃这才将景明得病的来龙去脉去景淳细说了。
以高贵妃的教养眼界,不过擅弄小巧,会些寻常的献媚手段,遇着这样的事,便现出计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