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三更时,人都已经尽皆睡下,冯君突然来了。
也不管宾客有没有睡下,便直闯院落,着了家丁丫鬟将门都给打开,让丫鬟把文迎儿叫醒。
她独个坐在门外石桌前的石墩上等着。
文迎儿被推搡起床,只随便给她头上扔来一件衣裳,便将她拉了出去。她心里有些准备,但被粗鲁对待的时候,脑袋里突然轰地一声炸开来。
她不是第一次被这么从床上拖出来了。
上一次是寒冷的冬夜,石板冰冷冷地,她与她记忆中的大姐姐抱在一起取暖。
那个大姐姐到底在哪儿,又到底是谁?她的头已经许久没再疼过了。
“这个家是你当么,你想叫人来便叫人来,你怎么不让他住在你房里?”冯君咄咄逼人,手握成拳头敲在石桌上。月凝在她旁边站着,也蛮横地仰着鼻孔出气。
文迎儿忍着头痛抬头看,仿佛忆起当时她们也是这样跪在别人脚底,黑靴子上销金的云纹……
“官家,官家啊……”
大姐姐在她旁边颤抖着声音向远处高喊,可还是被那云纹黑靴的人拖远了。
她到底去了哪里?
绛绡察觉文迎儿状态不对,知道她一定是头疼病犯了,急忙跪扶着她与冯君对峙:“大姐儿这是又哪一出?二哥刚走,你就来逞威风,你当真是觉得二哥不会对你发火么?”
冯君哼一声,“发火?他有什么资格与我发火?”
绛绡看见霜小正在后面躲着,于是给她一个眼神。霜小会意,便往夫人那里去了。
文迎儿捂着头稳了稳心神,倒是笑了出来,“我得感谢你,我现在想起了好多东西。若不然你再让人打我几棍,兴许我还能想起更多来。”
“官家,官家啊……”文迎儿咀嚼着刚才想起的这句话,这是她从清醒到现在唯一忆起的一个“名字”。
冯君正要讽她,书房的门吱呀一响,那孔慈已经穿着得当站在了门口。
冯君立即起身:“你是孔慈。”
冯君是知道此人的,她这么动怒,也是因为此人。
孔慈在她爹死后,也同冯熙一般做了那阉人管通的狗腿,没有为他爹的冤情说过一句话。后来跟着阉人四处征战,在江南杀了不少百姓,总算被革职了。
从冯君对战事与政局的浅薄理解上,他与冯熙都是阉人的□□走狗,是赢不得她尊重的。这样的人进冯家的门,是对死去父兄的侮辱。
“正是敝人。你就是冯君?”
孔慈听她直叫他名讳,且叫得如此咬牙切齿,好似有深仇大恨似的。不过那也也没什么,毕竟冯熙以前统他提起过这个妹妹。
前几年在河西枕戈待旦的时候,孔慈说道自己平生遗憾是已经无家无人了,冯熙说兄弟我正有个妹妹年少,到了年龄与你结亲,你我便是自家人了。
孔慈当时枕着刀,翘个二郎腿,口里还吊着一根草。他本来脚一直在抖着,听到与冯熙妹妹结亲时,心上猛然动了动,那脚也不抖了,好像有些小渴望,但还是
一口拒绝:“你妹妹是个大家闺秀,我这一双糙手不忍沾染。等到战事结了,功成名就,我再到这河西来在草原上放牧,娶一牧女就余生,才是再好不过。”
冯熙看他脚都从平稳放了下去,可见他是动心了,于是便答:“话也别说得太早,往后归家你可以跟我去见一见她。”
孔慈现在确实是瞧见了,她坐在那里有些清冷,一张面皮阴着,他觉得还是牧女可爱些。
他声音沉厚如钟罄,“这是怎么了?”这一声出来,周遭众人都浑身抖了一抖,被这昔日将军的狮子吼镇住了一般。
文迎儿倒是坦然,低眉道:“让大哥看了笑话。”
冯君仰着头,“不速之客怎么出现在我嫂嫂的院内,孔慈将军可得解释解释。”
孔慈往外走了两步,那战将的架势摆了出来,“冯宅这么大,容不下敝人一张床榻?你让我弟妇跪在地上是怎么说,你是这头顶官家,天王老子?”
文迎儿倒没觉得自己委屈,反而是对不起宾客。这样没有待客礼数的冯君,宛如一个泼妇,她与泼妇没什么好较劲的。这家中无人管束冯君,而将她性格乖戾至此。
“主男不在,孤男寡女在这小院当中,若为人知道,该怎么说?是女子不守妇道,还是怪你这昔日大将军泼皮流氓呢?”
孔慈又是一笑,“这冯宅之中的女子,嘴皮子都很利索,骂起敝人来当真是一句比一句狠。你这么不可一世,可有亲家?”
冯君冷眼一瞥:“不劳关心。”
这时候霜小已经回来了,在后面大叫一声,“有亲家,但对方已经把婚期一拖再拖了!”
看霜小孤零零回来的样子,是没有请来王妈妈。今日里夫人那边不来帮忙,是怎么个意思?
绛绡一脸焦急,文迎儿却看起了好戏。
冯君这时候被霜小抖漏了这一句,眉头皱起来,脸面也微微发红。看来是提及了她窘迫羞耻的事情。
她的婚事确实拖了良久。因着父亲落难被冤,从她及笄到现在已三年。不过现下随着冯熙即将升调,对方端午也派人来走动了。
孔慈仰头哈哈一笑,向前走了几步,略略逼近她。
冯君立即站起身来,警戒地与他对视。
孔慈问旁边小厮,“知道冯姑娘院子在哪儿么?”
那小厮看他孔武高大,略略发憷,没敢回答。月凝着急了,想要上去保护她,孔慈却“嗯?”了一声,转了半个圈,险些将冯君跌下来。
这下月凝吓傻了,靠近都不敢再靠近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