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相还呆愣着,墨问垂首向他浅浅行了个礼,便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管家见状忙迎上来,让小厮抬了墨问又送回偏院去。夜色完全降临,稍有些颠簸的竹撵从前院到西厢时碰到了木莲和墨誉,墨誉扫了一眼管家,这才出声礼貌地唤了他大哥,木莲垂手立在一旁,没开口,墨问淡笑着点了点头,竹撵便已经抬过去了,他哪有功夫与他们寒暄?这种居高临下前呼后拥的感觉,许久没有过了,倒显得他格外尊贵似的。
不过,对墨问这个身份来说,这三年的确过得极为憋屈,若他想,怎会只偏于西厢后院一隅?被人忽视惯了,乍一露面,倒觉得怪怪的,别人还无所谓,他的妻会如何看他?
回到偏院,他的妻就站在小屋门口等他,西边的月儿已升起了,快到十五,月光分外皎洁,她那身浅色衣裳在月光下一照,让墨问花了眼,很像是他曾听过的那首曲子里遥远的归宿。墨问自方才起略略忐忑的心都安定下来,老远便朝她伸出手,他的妻见状迎了上来,竹撵停下,他终于牵到她的手。
管家寒暄了两句便带人退下了,偏院是不祥之地,他可不敢久留。
“左相找你做什么?”百里婧搀扶着墨问往回走,一边问道。
墨问握着她柔软的小手,越捏越舒服,听到问,他想了想,正要写,自远山去后一直伺候墨问的小厮桂九道:“大公子,水烧好了,您可以去药浴了。”
每月月初的药浴,因为墨问箭伤未愈拖到了今日。上一次药浴时他对她表白,把她吓得情绪大变落荒而逃,这次……墨问自然不会放过她。
他停下脚步,在百里婧手心写:“小疯子,你随我来,帮我搓搓背。”他写完低头看着她,他个儿高,百里婧仰头也无法与他平视,只是他的眼神太过无辜无害,这几个字里头把亲昵和求助都写尽了,还夹着那么点求欢的味道,理所当然的口吻,根本没想过她会拒绝似的。
百里婧果真没法拒绝,眼神率先躲闪开,应道:“哦。”
又一次随墨问入浴室,他除了衣衫坐在浴桶里,水面上飘了一层形形色色的药草,整个浴室里都是药味。这一次要轻车熟路许多,热水在哪,她人应该在哪,墨问都不需要再交代了。
墨问先用澡巾湿了湿身子,便转身递给了百里婧,随后人贴上桶壁,双手搭在浴桶边缘上,一点都不客气。百里婧望着他的背影,湿漉漉的黑发披散开,长胳膊不胖也并不瘦,这胳膊抱过她,这副病弱的身子让她取过暖,这人永远沉默,唯一叫得出来的只有她的名字。
百里婧在心里叹了口气,挽起袖子伸出手去替他擦背,偌大的浴室里只听得见些微水声,听久了让人觉得空落落的,墨问回头看她一眼,随后收回伸展的双臂,又用双手交叠吹起了那首叫《萤火》的曲子。
和着水声,曲子听起来比那夜苍凉浑浊许多,可墨问永远都让她无可奈何,他接不上气了还硬要吹,最后只能听见一阵阵聒噪的风声,他还回头冲她笑,脸上挂着的不知是水珠还是汗珠,百里婧忍不住“扑哧”一声跟着他笑了,握着澡巾的手轻推了他一把:“傻乎乎的……笨蛋……”
墨问听罢,微一挑眉,伸手将她揽了过来,双手捧着她的脸很干脆地就吻上了她的唇,热烈且深入,勾着她的舌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墨问的手湿着,头发湿着,松开她时,百里婧的脸上全是水,连长长的睫毛都挂了水珠,一眨即落,那模样可爱又滑稽,墨问顿时笑得开怀,百里婧原本好玩又好动的恶劣性子被他激起,又羞又恼地撩起浴桶里的水泼他:“墨问,你可恶!可恶!”
多少年不曾有过这种欢欣的时刻了?墨问眼中闪着柔和宠溺的光芒,陪她一起闹,不一会儿百里婧身上全湿透了,发髻也被墨问的大手揉散,闹得累了,墨问拉着她的手写道:“小疯子,你闹腾起来真有劲儿,我真想一辈子陪你闹。”写完,将她的手带到唇边深深一吻,他的唇,温凉。
百里婧的心防又被攻陷一寸,韩晔以前总说,丫丫,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什么时候才能不让人担心?原来,离开了韩晔,竟还有人愿意陪她一起疯。多幸运。
“一辈子还长着,你急什么?”她拿过干绢布盖在了墨问的发上,红着脸站起身来:“时候差不多了,别泡太久,我……让桂九进来替你穿衣……”
墨问没再为难她,虽说已裸呈相见过多次,小姑娘的脸皮到底是薄,靠在浴桶边缘,墨问细想她的那句话,她说,一辈子还长着,急什么呢……傻瓜,你竟还不明白,什么都不着急,急得只是你怎么还不是我的,何时才能是我的——从心到身子的每一寸都是我的。放了这么久的长线,难道只图一个吻?
别傻了。
夜晚,躺在同一张床上,墨问自然而然搂她入怀,紧贴着她睡,百里婧又问:“左相说了什么?你今晚似乎很高兴。”
这个问题肯定是绕不过了,墨问低头在她额上一吻,摊开她的手掌写道:“之前我对你说想要出仕,前些日子也对父亲说了,他竟十分支持,我料想他定是瞧在你的面子上才对我这般和颜悦色。但,你是我的妻,你的面子便是我的面子,他瞧不起我倒也无所谓,我只怕给你丢了脸,努力想着能做些什么……婧儿,若将来我做的不好,你千万要告诉我,这颗心虽然有些急功近利,但它只听你一个人的。”
墨问道行太深,几句话哄得百里婧完全无话可说,百里婧知道墨问素来沉稳,这“急功近利”何解她却不知,她答道:“你的身子不好,朝堂上的事乱的很,你吃得消么?既然知道急功近利不对,为什么还要犯这错呢?”
墨问又写:“婧儿,虽然我是无用,但总想着能配得上你,你这么好,我若想陪你一生一世,总该努力一些,让你有的依靠,不必受旁人的委屈。不过,这些都只是我自己空想的,不知能否做到。”
百里婧沉默半晌,主动往他怀里靠了靠,闭着眼睛轻声道:“……你有这心,便够了。睡吧。”
墨问收紧长臂,抚着她柔软的长发。夏日寂静,此刻,想到天长地久的又何止一人?
……
“若一月内不得粮草补给,大西北的将士可能引发暴动,加上突厥南下攻势迅猛,城池必破……”
晋阳王府的书房内,韩晔凝视着手中的密函,看罢,放在了桌上,提笔回复。自从百里落派人去了鹿台山,王府内暂时安定了许多。没了那些吵吵闹闹的事端,韩晔却并没有因此舒展开眉头,他的忧愁无法纾解。
战事已起,这些危急形势谁都知晓,景元帝为此焦头烂额,常朝的惯例也不再遵循,整日询问群臣意见,都得不到满意的解决。
怎么可能满意?边疆外患固然可怕,内患却更加危急,一国之君对外藩不存一丝信任,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五月十四,早朝议事,群臣想了数日,将绞尽脑汁的想法一说,没有一条通得过。
眼看着群臣束手无策,景元帝的脸色越来越沉,左相在列队中挣扎了许久,终于迈开步子出列,道:“陛下,老臣有一荒唐的策略,不知当讲不当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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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眼见群臣束手无策,景元帝的脸色越来越沉,左相在列队中挣扎了许久,终于迈开步子出列,道:“陛下,老臣有一荒唐的策略,不知当讲不当讲。”
群臣这才敢抬起头,一面想着兴许左相会与他们一样受训,一面倒真盼着左相能说出什么有用的主意来解了他们的危困。景元帝已颇不耐烦,也并不指望左相语出惊人,揉着眉心道:“说吧。”
左相却静默了一会儿,才娓娓道来:“陛下,如今正值百姓青黄不接之时,整个国家尚存余粮的只有那些囤积了粮食的巨富商人,但他们素来对朝廷并无贡献,恐怕还想趁打仗了好发一笔国难财。老臣知晓现下最无奈的举措便是向富商买粮,可料不准那些商人会从中作梗,毕竟朝廷这些年也没正眼瞧过他们,老臣担心他们会心存怨念,故意为难。所以,老臣大胆地建议,陛下何不撤除科举禁令,给那些地方上的巨富商人及其子孙们一个考取功名的机会?当然,此举并非完全荒唐不可行,毕竟巨富商人之中也不乏才学兼备之人,也可为我大兴选拔人才,毕竟,英雄不问出身,更能体现吾皇圣明……”
左相说完最后一个字,声音都颤了起来,满手心的汗。
商人,在大兴国素来地位低下,自开国起,便被列入科举中无资格应试的几类人之列,沦落到与倡优之家,患废疾及犯十恶、奸盗同等的尴尬处境,如今已逾百余年。左相这一策略何止是荒唐,简直大逆不道,公然与大兴祖制相抗。
朝堂鸦雀无声,连最爱出风头的黎国舅也不吱声了,人人都等着景元帝发怒。可是,群臣队列中却有人对左相刮目相看起来,这个老滑头从政许久一直墨守陈规,能不吭声绝对不会蹦出一个字,如今突然提出这等惊人举措,着实让人意外,就连墨誉的心也不由地跳了几跳。
景元帝没有立刻发作,胆小怕死却好事者如黎戍,偷偷抬起头越过前面那官员的肩膀看上去,见陛下眉头微拧,片刻过后,才终于开口道:“若是废了禁令,那些奸商却不买账,又当如何?”
景元帝的这句话让左相陡然松了一口气,忙道:“回陛下,长久以来,巨富商人所患的不过就是没有功名,若此番得到特赦,定会感谢陛下恩典,加上商贾以奸猾出名,很会见风使舵,兴许朝廷不需花费国库银钱便可征得粮食。突厥人南下准备充足,我朝仍需大量钱财维持粮草辎重以抗敌军,不可叫那些土豪坑了去。”
既然景元帝有此一问,事也就成了三分,再听了左相的回答,景元帝便叹息了一声道:“也罢,规矩虽说是老祖宗定下的,但是不破不立,便依了左相的意思拟旨,废商贾不得参加科举之禁令,另往各地富商处买粮,立册记功。国难当头,朕不仅给商贾改过自新的机会,不论是谁,只要于国家有功,收复山河击退突厥之时,朕定论功行赏绝不亏待。”
陛下的旨意都下了,群臣这才反应过来似的,有人开口道:“陛下,商人狡诈动摇不定,言而无信,恐怕无法……”
左相转头望着那人道:“林大人,你有更周密的想法么?不妨说来听听。”
“我……”那人闭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