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那个夜晚,木莲浑身发抖,抬起头来时,满眼的泪水,总算看不清主人的面孔,她才颤抖地启唇:“那天,婧小白和落公主比武胜了之后,她傻笑着对我说,木莲,我在鹿台山上学了四年的武艺,大师兄总说我的臂力不够,我就日日练,练会百步穿杨,学会摘叶飞花,我想着这一切都该是大师兄的功劳,没有他,我什么都不会。可是,今日,我的剑……头一回出手伤的……却也是大师兄,看着他为了救那个女人赤手握住我的剑刃,温热的血顺着剑身滑到我的指尖,那一刻,我知道大师兄原来真的爱着她,不是说说而已。怎么办呢木莲,大师兄不要我了,我所有关于未来的梦想里面全都有他,我该……去哪里呢?”
说到这里,木莲瞧见韩晔悲悯的眼神,缓了缓,继续道:“当时我担心婧小白想不开,所以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可半夜里,所有人都睡着了,我闻到了……闻到了很重的血腥味,起身一看,发现暖阁……暖阁里的血都流到外间来了,宫女们吓瘫了,只我一人进去,婧小白靠在床沿上,手里拿着圣上御赐的玄铁匕首,正……一刀一刀地割着手腕。我起初以为她要寻死,直到走近她的那一刻,辟邪木佛珠一颗颗滚落,弹起又落下,滚进血水里……婧小白脸色惨白,看着我笑,说,终于……断了。”
想起那时候的场景,木莲哭得不能自已,却忽然有了一种报复似的心态,罔顾韩晔的脸色,继续道:“我按着她手腕处的伤口,血却还是止不住,她还在笑,笑得我头皮发麻,她拉着我的手说,木莲,嫁衣我绣好了,大师兄的生辰转眼就到了,你替我送给他,还有这些辟邪木佛珠,也都还给他,从此以后,我和大师兄就两清了……随后,太医来了,皇后也来了,婧小白的左手筋脉断了,调养了许久,只勉强能拿得了东西,再也不能弯弓射箭……”
说了这么多,还是没提佛珠的下落,韩晔的眼圈早就被逼红了,这也是木莲第一次瞧见主人情绪失控,她起身,跃至房梁上取下那个黑色的包裹,走到韩晔面前道:“这就是婧小白让我交给你的所有东西。”
韩晔没接,木莲将包裹解开,顿时,一件大红色的嫁衣露了出来,木莲抚着上头的刺绣,道:“这件嫁衣婧小白绣了很久,许多花样她不会便问人,宫里的样式她不喜欢,便与我一起去碧波阁后头问那些青楼女子,偷偷摸摸的去,怕你知道了会骂她。嫁衣绣好的那一天,她试穿了,我从未见她那么高兴过,对着镜子比划了好半天舍不得脱下来。第二天,她说去找你放纸鸢,结果,满身是伤地回来,一句话也不说,第三天,她闹着与落公主比武,大胜……”
事情的始末总算连接成环,而其中藏着的许多隐情也揭露开来,韩晔的眼被那件嫁衣灼痛,满世界都是鲜红的颜色,每一个针脚与从前相比细致了许多,可见她费了多少心思。他的手伸出去,抖得连一件嫁衣都拿不住。终于,他将那件大红的嫁衣展开,却发现嫁衣上绣的鸳鸯戏水被人从中间划开,硬生生分作了两半,根本再穿不了了。包袱底那些佛珠散乱地堆着,因为染了血,佛珠的颜色也变了,他想起他帮她戴上的那一天,她喜极而泣的神色……
她有多爱他,就有多恨他。时至今日,知晓所有的真相过后,韩晔才发现,他所深爱的女孩曾经多么诚挚而深刻地爱着他,他却在她最快乐最满足的时候毫不留情地将她丢弃……
韩晔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手里的嫁衣稍一松手就滑落,他忽然抬起头看着木莲,眼里满是杀意:“这些事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她让你送的东西为什么不给我?”
木莲却没了惧意,如实回答道:“我以为主人有主人的打算,不会因为这些小事就改变了计划,父亲说过,凡是妨碍主人的事,都不能做。如果主子知道了,难道会放弃迎娶落公主,回到婧小白的身边么?如果不会,自然更不必说。”
韩晔忽然一只手掐上木莲的脖子,眼眶仍旧红着,杀意已淹没了他整个人:“不,你不是因为命令和任务,你是在恨我……既然恨,为什么不说?”
木莲闭上眼睛,唇角却露出些许笑意,是啊,主人是瞒不了的,婧小白割腕血流成河的那一刻,她就在心里恨着主人,家国只有一个,可婧小白也只有一个,他那么轻易就说了放弃,他根本配不上婧小白的爱……男人都那么无情,轻易将女人的一生毁去……
木莲准备赴死,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接着是“有凤来仪”的丫头绿儿的声音:“四少奶奶,大事不好了!宫里派人来探望婧公主,听说是、是黎妃娘娘的人,这可怎么办啊?”
☆、第175章
没有想到第一个来的不是陛下和皇后的人,而是黎妃的人,肯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木莲睁开眼睛,没有出声,只是看着韩晔。主人既然来了这里责问她是非经过,必然已将婧小白安顿好了。
黎妃的人为什么会来,他一清二楚,是谁在背后谋划了这一切,韩晔也心知肚明,他松开了手,转头望着木莲,木莲立刻会意,应道:“绿儿,你先回去,就说公主身子不舒服,若是惊扰了公主,保管他们吃不了兜着走!陛下和皇后娘娘那儿也没法交代。”
“可是,四少奶奶,来的是黎妃娘娘的人啊,奴婢怎么敢拦着?”绿儿的声音都带了哭腔。
“没用的小蹄子!婧公主是什么身份,即便是黎妃娘娘亲自来了,也要问问公主愿不愿意见她!你怕什么?快回去伺候着!”木莲喝道。
绿儿忍着哭跑开了。屋子里重又安静下来,木莲垂首,等着韩晔的吩咐。
韩晔的心被木莲方才那番话刺激得千疮百孔,所有的细作里头只木莲一人身份特殊,还敢这样对他说话,韩晔手里仍旧握着那件破碎的嫁衣,缓了缓心头的剧痛,开口道:“若我知道她受了这些苦,我不会舍得。”
木莲大惊,主人这两句平缓无波的话似乎是在说,若她一早将婧小白惨烈的痛楚都告诉他,一切都会有所不同么?婧小白将嫁衣和佛珠交给她的时候,是不是也曾抱了一丝幻想,想着大师兄看到了这些,会懂得她的心痛和绝望,然后在她做出下嫁给病秧子的决定时,阻止她?或者是在大婚的那一天,将她从那背道而驰的喜轿里劫走?
正是因为木莲的隐瞒,才导致了如今无法挽回的局面?
呵,那就真是弄巧成拙了。
所有假设都已毫无意义。
木莲直到现在才清醒了几分,主人急匆匆来找她,必定有他的缘故,也定与婧小白有关,忙问道:“婧小白怎么样了?”
韩晔将嫁衣重新放进包裹,连同佛珠一同带起,他的脑袋比任何时候都要混沌,说道:“若她与我一同消失,你便离开此地,回北郡府去。”
“消失?”木莲又是一惊,今夜的主人已经失常,可是,她知道再怎么询问也不会得到想要的结果。难道,主人要与婧小白一起远走?抛下所有的国仇家恨?
这,可能么?
经历了这些剧变,婧小白还会回头?
主人若没有十足的把握,不会如此天真。
韩晔没有再说什么,临走之前,他突然瞧见书桌上那个铁笼子,铁笼子里的白兔子小黑见到他,大力地往笼壁上撞着,口中不断发出声响,韩晔竟对着它笑了,拎起笼子,转瞬便消失了踪影。
木莲来不及目送他,看着书桌上空了的那一块地方,眉头蹙起,转而走向床边,解了墨誉周身的那几处大穴,他压抑的呼吸才总算顺畅了些。如今,小黑成了墨誉的心头肉,若他醒来发现小黑不见了,不知会如何……
还没平静一会儿,门外传来脚步声,丫头绿儿去而复返,这会儿哭都哭不出来了,结结巴巴道:“四少奶奶,救救奴婢吧!来的不是、不是黎妃娘娘的人,是黎妃娘娘亲自来了,还有圣、圣上亲临……”
木莲忙打开门,圣上亲临?黎妃果然使得好手段。
婧小白不在府内,便是犯了违抗圣旨的大罪,而整个相府中人照看不力,使得婧公主不知去向生死不明,更是死罪!
木莲也慌了手脚,整了整衣衫,努力镇定道:“我随你去看看,别慌,说不定还有转机。”
……
韩晔将百里婧安顿在城中一个隐秘的地方,待他拿了解药回去,却发现那小屋前灯火通明,一队京卫军举着火把正在巡逻,而一群京卫军当中立着一道窈窕的身影,着素色锦衣,正侧着身子与韩文说话:“韩护卫,本宫因为有孕,身子不适,时常做噩梦,梦里瞧见此地有鬼怪,不知是不是藏了狐狸和妖精之类的。莫要怪本宫迷信怪力乱神,实在是为了腹中胎儿着想,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来人哪,仔仔细细地将这儿给本宫查抄一遍,一只耗子都不准放过!”
哪怕留守的玄影再有能耐,也不敢公然与如此多的官兵对峙,何况,在场的还有晋阳王府的护卫。百里落这个女人真是机关算尽,阴险狠毒,她到底还有多少不曾使出来的伎俩?半途截杀,穷追不舍……韩晔自迷津谷的埋伏过后便想将她碎尸万段,现在她更变本加厉地对付他,不让他有一刻安生,如果丫丫被发现藏身此地……
“禀落公主,屋里没人,也没耗子。”京卫军很快将小屋搜了个遍,出来禀报道。
百里落嗤笑:“都搜清楚了?再进去仔细查一查,兴许那狐狸精钻进了地下。”
京卫军面面相觑,却不敢违抗命令,进去又搜了一遍,迟疑着开口道:“落公主,地下也都查过了,没有密道和地窖,也……没有狐狸精。”
百里落脸上的笑意收了,沉默了一瞬,重新望着韩文笑道:“韩护卫,那真是不好意思了,这么晚让你陪着本宫跑这一趟,也不知驸马睡了没有,本宫怕他惦记,这就打道回府吧。”
韩文一直在忍,忍得脸色铁青,听罢,只得应道:“是。”
百里落在上轿之前,又打起了帘子,对京卫军道:“对了,本宫还是焦虑,担心那小狐狸精随时会冒出来生事。校尉大人,你的人今夜就留一半在此看守,若是明日一早还没有消息,本宫才能真的安心,不会再信梦里那些古怪的玩意儿。明白了么?”
校尉即便烦了她,也不敢使脸色,吩咐手下道:“分作两小队,三个时辰轮岗。落公主请宽心。”
“有劳校尉大人了。”百里落一笑,这才满意地将轿帘放下,一行人往城西晋阳王府而去。
韩晔腹内的火烧得五脏俱焚,玄影几人忽然出现在他身后,跪地道:“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