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2 / 2)

或许,韩晔并不是怕有人忘记了,是怕有一天自己忘却了——他将他的丫丫丢弃在盛京法华寺的大火之中,他的余生已没了指望。

桑颉活到如今七十岁,心中明镜似的亮,他不能点破韩晔的心思,只能装作未曾察觉,示意韩武道:“打开看看。”

韩文韩武自从法华寺那场大火之后,行事战战兢兢,已成为韩晔的眼中钉肉中刺,勉强仍做亲卫,兴许是因为战乱继续,他们尚有可用之处,韩晔才未曾处决他们,这种时刻磨折着他们的忐忑心情,比死更难受。

韩武听罢桑颉的话,忙上前来,小心地将锦盒的暗扣拨开——

盒子打开,里头空空,除了一根细长的用明黄色的绢布包裹起来的……竹简。

竹简看起来像是寺庙签筒中的竹签,只是略宽了些。

韩文见竹简一面光滑,看不出头绪,又担心竹简有毒,便先一步将竹简翻了个边,伸手在另一面上抹了抹,上头有几个古晋国的篆体文字。

“世子,桑先生,竹简上有字。”韩文识不得这些篆体字,便捧了给桑先生瞧。

桑先生作为鹿台山世代承袭的守陵人,对古晋国的文字颇有研究,他盯着竹简瞧了瞧,忽地眼眸睁大,急对韩晔道:“是了,世子!这竹简上刻的字正好验证了那个传说,有关晋国国祚的传说!”

“念出来。”韩晔的眉头微微蹙起,也盯向桑颉手中的竹简。

他作为古晋国的后人,知晓一个连东兴百里氏同西秦君家都无所知的秘密宝藏并不稀奇,可桑颉所言的有关晋国国祚的传说他却从未耳闻。

桑颉的手有些发抖,雪白的胡须也颤了几下,像是触碰了什么晦气的东西似的,满脸的恐慌道:“这竹简上刻着,‘晏氏为妃,天下必乱。晏氏为后,泽被九州。’”

“何解?晏氏为后?”韩晔的眉头皱得更深,他不信区区几句神叨叨的话能影响古晋国国祚。

桑先生的情绪却仍未平息下来:“世子有所不知,古老的传说兴许不可信,可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人不信。古晋国时候,每一位晋王陛下的皇后皆为晏氏女,晏氏根基稳固,多少能人异士出自这个古老的家族。相传,晏氏为九州天下第一个氏族,曾经掌握着天下近一半的财富和权力,甚至,他们还能操纵秘术,比如,起死回生……”

“荒谬。”起初还能听下去,可当桑颉提起起死回生的秘术,韩晔的星眸锋芒一闪,面色森寒了几分,所谓的起死回生不过是设给活人的骗局罢了!

“若晏氏果真如此厉害,财富权力加上秘术,他们大可一统九州,为何却甘愿屈居帝王之下?甚至本王从未听说过晏氏任何一位能人异士的名号。师父是否传说听得太多,已分不清真假?”韩晔显然不信,语气略带嘲讽。

见状,桑颉却仍旧心平气和地叹道:“晏妃冢,晏妃冢,世子可知这晏妃冢内葬的是谁?”

韩晔不语,桑颉也不卖关子,自行解释道:“古晋国自晋文王时立国,至晋怀王时遭外戚之祸亡国,三百多年的江山社稷原本风调雨顺相安无事。可怀王时坏了祖制,不知是听信谗言,还是一时糊涂,想试试一直以来的传说是否荒谬,遂以百里氏为后,晏氏为妃,刻意厚此薄彼。数年后,晏妃病故,葬于蛮荒之地,无人知其坟冢所在,且奇怪的是,显赫的晏氏也自此销声匿迹。不想再几年后,外戚祸乱,异端四起,数家瓜分晋国,怀王死于离乱之中,晋国皇族流落四海,甚至沦为百里氏朝臣……”

寥寥几语穿越数百年,理清了不少是非功过,韩晔虽为古晋国后人,却着实知之甚少,唯一记得的不过是父亲心心念念的复国大业。

“怀王驾崩前悔悟,自觉不该违背祖制冷落晏氏,曾命人四下探寻晏氏行踪却一无所获……世子只知文王封禅时的鹿台山藏有珍宝,却不知晏妃冢才是真正宝藏所在,如果老夫没有猜错的话,晏妃冢之下,便是王爷同世子找寻已久的藏宝之地……”桑先生的语气十分肯定。

前人的故事,对韩晔来说,也不过是祖先的功过罢了,他无力挽回那些往事,也只愿瞧见实实在在的东西。

这时,又一人带着狂喜奔来,嘴唇冻得发紫,双眸却闪着光亮,跪地道:“世子,坟冢之下果为皇陵所在,属下已命盗墓人探过,皇陵中的宝物富可敌国!”

听罢这个消息,桑先生、韩武韩文皆狂喜,费尽周折卧薪尝胆这些年,总算能瞧见复国大业!

“世子,有了这些宝藏,扩充军备招兵买马皆不是问题,大晋复国有望了!恭喜世子!”

“恭喜世子!”

众人随着桑先生称贺,这的确是件振奋人心的喜事。

韩晔的脸上始终淡漠冷然,并没有因此而露出一丝笑容,甚至,他也不曾着急去看地下皇陵内的宝藏何等富可敌国,只下令道:“既然找到了宝藏便挖吧,北郡府本是荒芜之地,险成我等葬身之处。既然本就一无所有,便不妨放手一搏,待它日光复大晋,汝等皆是功臣!”

以谋逆之臣的身份起兵,无粮草无军饷,被逼至如今的境地已近山穷水尽。

复国之路并不好走,从一开始所有人都知晓。然而,因了这份患难与共的情谊和生死一路的决心,倒令众将士的士气越发高涨。

天色渐暗,荒原上的天灰蒙蒙的,将士们正马不停蹄地发掘着皇陵,桑颉道:“世子或许有疑问,为何揭示晏妃冢所在之处的藏宝图会被封于盛京法华寺的地宫之中?”

韩晔眯起眼:“……且地宫之门只能由百里家成年女子的血来开启。”这是他的另一大心结和痛处。

桑颉缓缓点头,叹息道:“世子记得老夫方才所说,怀王一心猎奇,以晏氏女为妃,立百里氏为后。然怀王违背祖制,心中却也忐忑不安,故而在晏妃死后,派人去寻她的族人,还招揽各地能人异士,试图以引魂灯招魂做法,挽回国祚的噩运。”

“然而,百里皇后善妒,百里氏同几位心腹朝臣又掌控南方兵权,已是有所图谋。他们一面计划谋反,一面命人去寻晏氏族人,终于被百里氏找到坟冢所在,且发现了坟冢下的皇陵宝藏。”

“他们画下藏宝图,盗走用以起死回生的引魂灯,藏于法华寺地宫之中,且以秘术封起地宫之门,彻底阻断了晏氏同晋王的联系。这便是为何地宫的钥匙……世子那块玉佩是由王妃告知下落,而非王爷。百里家的秘密世代只告知太子一脉,百里尧当初起兵谋反,杀害先太子,自然落得名不正言不顺之嫌,宝藏的来龙去脉他怎会比世子更清楚?如今皇天不负有心人,世子终于寻得宝藏……”

桑颉为韩晔之师已数年之久,作为古晋国皇陵的守陵人,代代相传至今,知晓许多旁人不知的秘辛也不奇怪——

包括那位百里皇后死后仍与怀王合葬于鹿台山地陵之中,且同葬的还有君氏的两位妃子。

这便是为何鹿台山会成为东兴同西秦两国皆不沾染的边境之地,无战事不得出兵,也算是两国对古晋国这个曾经的主子最后的仁义罢。

“听罢师父的话,许多疑惑倒也是解开了,像是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几百年一般。只是这晏妃冢下的皇陵又是什么来头?倘若怀王病逝后葬于鹿台山,晋国封禅之地早已修成地下皇陵,这笔富可敌国的财富又从何处而来?”韩晔的脑子清醒,绝不会因桑先生几句话便困于其中。

桑颉似乎也正在等韩晔的这个问,他的手中还捧着韩武送过来的锦盒,里头的竹简是关键所在。

桑颉的脸色重新变得凝重,叹道:“世子问得好,老夫正是因此而不安。晏妃冢内这块竹简上的刻文,本就是预言和警示——晏氏为妃,天下大乱。自怀王时起天下二分,至如今三分天下,再未一统,加之突厥数次南侵,天下从未有顺遂之时。晏氏女之所以珍贵,不仅因为她们绝色姿容天赋异禀,而且因为她们活在传说之中,代表着天命所在。其实,世子方才说得对,若晏氏有如此大的能耐,何不一统九州自立为王?”

桑颉瞧了韩晔一眼,见他在听,才敢继续道:“……可世子有一点不明白,老夫在鹿台山时,曾翻阅了古晋国时留下的前朝史籍,发现在古晋国之前,晏氏女的传说就已存在。晏氏为后,九州昌隆,天下一统,这几乎成为了不可逆转的天命。晏妃冢下的那座皇陵,并非古晋国时的宝藏,也并非东兴或西秦的宝藏,而是在此之前更久,久到兴许传说才刚刚兴起……那个时候的皇族的宝藏所在。换言之,对任何朝代来说,不过是帝王的姓氏在变,而晏氏女从来都存在,已不知是她们依附帝王而生,还是各朝代的帝王依附她们而生。”

“老夫这样说,并非危言耸听,只是想进谏世子,北郡三州不过是流放之地,即便世子光复大晋,也当存一统九州之志。世子可趁这乱世,命人去寻晏氏女封其为后,借传说之力,借晏氏女天命之所归,成就大晋国千秋基业!”

桑颉的一番话说得生动,韩晔与他相识多年,素来知晓他的性情,并非信口雌黄之辈。

鹿台山的守陵人,自古以来便与史籍打交道,又有口口相传的传统,因此他们知晓的秘辛有时比史载更为详细。

韩晔虽不会全信桑颉所言,可他倒是真正记住了“晏氏女”这个称呼。

得晏氏女,可得天下一统……韩晔不自觉抚上左手腕上的那串辟邪木佛珠,蓦地转过身,背对桑颉,重新望向悬崖峭壁。

风雪肆虐中,他还是最想念那个被他丢弃在法华寺药师塔中的女孩,只要一想到她,仅仅是想到她,天真或哭泣的眼睛,他便无法再去瞧任何别的女人。

得不得晏氏女不重要,若是他的丫丫活着,只要她活着,他哪怕从一开始便没有回头路,哪怕她来历不明身世莫测,他也定会站在她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