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由?”阮闲同样摘下面具,直视对方,胃里一阵翻腾。
“阮闲对机械生命的看法没有作伪,人又清高,不会选择成为自己曾经唾弃的东西……按照阮闲的理论,如果他将自己转化为机械生命,新产生的东西不算他本人,和死亡没有区别。”
够偏激的,阮闲心想。然后突然有点想笑——自己的确一直是个偏激的人,也谈不上错。
“情报不足,胡乱推测也没意思。轮椅在这里,钱一庚肯定知道点什么。”阮闲收了话题。“反正可能性无非三种——阮闲被人劫走,阮闲找到了恢复步行能力的办法,或者阮闲已经不幸遇难。”
唐亦步仍把两只手搁在操作板上,没关掉那个光屏。
“亦步?”阮闲扫完面前的光屏,又调出另一拨信息,而唐亦步还在原地发呆。那仿生人紧盯光屏里的轮椅,像是期待它自己长出嘴来解释。
“……你和阮闲到底是什么关系?”阮闲喉咙有点发干。
“如果阮闲死了。”唐亦步没头没脑地说道,语调同样干巴巴的。“……唔,如果他死了,mul-01的完全统治只是时间问题。没了观察样本,我的课题恐怕永远没法完成,到时候我又要怎么办?”
阮闲本能地从对方表情里捕捉到一丝不自然的东西,可他没来得及分辨它的内容。唐亦步下一句话彻底将他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阮先生,你能抱抱我吗?”那仿生人转过头,表情空白。“我喜欢抱住你的感觉,它能让我感觉好一点。我现在感觉有点糟。”
唐亦步露出个活像第一次经历消化不良的迷惑表情。
阮闲停住操作光屏的手,差点踩到地上晕倒的人。他看向唐亦步,对方张开双臂,架势十分认真。
要划清界限,现在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他只需要告诉那仿生人专注工作,用理性制止正在以一个不正常的速度加深的关系。他的耳垂上还钉着对方亲手给予的锁链,然而……
疯子总要听从内心的欲望。
他露出一个笑容,走上前去,抱住比自己稍稍高些的唐亦步。对方弯下腰,把鼻子埋进他的肩膀,发出有点委屈的吸气声,后背微微发抖。
“这是‘焦虑’,我知道。”那仿生人嘀嘀咕咕地说道,“根据各种迹象看来,我在体验焦虑。我讨厌这种情绪。”
“嘘,嘘。”阮闲顺了顺对方的背,“他不会死,那只是可能性的一种。”
“阮闲”不会死。就算另一个阮闲真的死在哪个角落,自己总还活着。事到如今,知晓真相的好奇早已盖过自我认知的渴望。眼下阮闲发现自己可以成为很多东西,而“学者阮闲”并非最有吸引力的选项——
那只是当初他为了在社会中存活而选择的面具,如今“社会”这个概念早已摇摇欲坠。
阮闲收紧怀抱。眼下有个人需要他,比任何人都需要他。这个认知让他毛发直竖,生出些说不上是阴暗还是正当的舒畅和满足。在这短暂的十来秒,他突然变得富裕了许多,以某种他未曾体验的角度。
如果没有对方亲手锁上的项圈,这一切几乎是完美的。
安静地抱住阮闲嗅了一会儿,唐亦步把鼻尖收回。他用额头顶住阮闲的前额,满足地蹭了蹭,松了口气。
“我好些了,谢谢你的拥抱。”那仿生人纯粹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惬意,声音也软了下来,带着点模糊的撒娇味道。“猜猜我在想什么?”
“你在想‘绝对不能让这个人跑了’。”阮闲摸摸耳垂,无意识地提起嘴角。
“是的。”唐亦步的金眼睛在阴影中晦暗不明,他的回答轻而残酷。“不过只有一半。”
“嗯?”阮闲彻底收起所有光屏,开始在脑内组合线路图。
“我还在想,我可能拴不住你啦,阮先生。”那仿生人的声音十分轻柔。“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危险。”
他们相视而笑,阮闲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他前进两步,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熊熊燃烧的占有欲、戒备和一丝天然的杀意。
就像一面彻底映出自己情绪的镜子,阮闲想,笑意越发浓重。
或许另一个阮闲和自己的差距没有那么大,他可以比任何人都要残酷。阮闲伸出手臂,将唐亦步的后颈往前一扣,嘴唇碰上那双散发出无限吸引力的眸子。
“彼此彼此。”他无声地嚅动嘴唇。
接下来他松开手,表情如常:“路线我已经清理出来啦。你那边如果没有别的发现,我们是时候去会一会钱一庚了。”
说罢,阮闲重新将防毒面具戴上。
余乐心情有点不美丽。
尾随季小满三个街区后,他开始觉得自己像个变态,还是比较猥琐的那种。那小丫头在越发露骨的暧昧投影和宣传语里穿梭,背后挂着沉重的背包,几乎能完美融入四处捡拾废品的人群。在无边的浓雾和光影中,那个瘦小的背影透出些说不出的可怜。
他将视线牢牢黏在那个背包上,在拥挤的街区尽量灵活地穿梭。奈何体格太结实,个头又高,还是吸引了几个人的注意力——在他们发现他的尾随目标是个瘦巴巴的小姑娘时,防毒面罩后的眼睛露出不同程度鄙夷神情。
妈的。余乐全部感想化为这两个字。
走石号的前任船长长吁短叹一阵,最终还是继续了自己的跟踪大计。季小满弓腰收肩,本来就纤细的体格显得更加没有存在感。她在浓雾里兜了一圈,穿过满是腐烂臭味的食物集市,溜到一堆垃圾边,嗖地消失在垃圾山深处。
这里混乱而肮脏,雾气浓到过分,连拾荒者都没多少。
不过能在废墟海生存下来,余乐对隐匿有着某种天然直觉。他绕着那座垃圾山走了半圈,一脚踢上隐藏在角落里的生锈铁门。金属板发出空洞的声响,他摇摇头,将那锈迹斑斑的板子撑开,小心地跳了下去。
他跃进了一个几乎半荒废的走廊,不少腐烂的垃圾从铁门漏下来。角落生着黏糊糊的苔藓和蕨类,把地板遮盖到看不出原样。余乐握紧枪把,继续追踪拐角的响动,打开了手枪的消音功能。
最开始季小满几乎五步一回头,余乐阴影似的跟着,脚步完全踩上对方的节奏。终于,年轻女孩放松警惕,开始专注前进。
余乐很快发现了对方安心的缘由。
走廊里开始出现其他人,不过大多都是些身着西装的壮年男子。其中几个和季小满短暂交谈了一阵,指引她继续向前。而剩下两个全副武装,开始向自己的方向前进。
见了鬼了。
四周的门全用金属板焊死,除非现在扭头就跑,他没可能躲过这两人的探查。可惜逃跑向来不是余大船长的风格。他反手将枪一藏,兀自笑嘻嘻地走出去。
“嗨呀,兄弟们,这哪儿啊?”他打着哈哈,“我就看个小丫头钻进来,还以为有啥宝贝。得罪了得罪了,我这就出去。”
要这是个正经地方,这儿也不算深入,自己大概会得到几句规劝。如果贸然出手,这里要是反抗军的地盘,乐子可就大了。不过见季小满那副不情不愿的模样,来人又穿着傻兮兮的西装,一点反抗军的气质都没有,更像是装模作样的帮派分子。
身为一个长期与各种人渣败类为伍的囚犯,余乐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绷紧每根神经。
带着防毒面具的两人证实了他的猜测——他们对余乐的话理都不理,直接开枪。余乐勉强闪身躲过,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