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伤口愈合,那仿生人用温水浸好毛巾,把上身和脸上的血渍、汗水与尘土抹净。这个过程长而仔细,认真程度堪比舔净自己毛发的猫科动物。确定自己身上不再有血液的腥臭后,唐亦步长长地舒了口气,随后盯着窗外珍珠般的海浪泡沫发呆。
热烘烘的体温从干净柔软的皮肤上散出,渗入布料,最终羽毛般扫过自己的神经末梢。阮闲扭过头,认真注视着唐亦步的侧脸。
或许在又一波紧急事态到来前,把他们的感情问题捋顺会是个好主意。
他必须小心,这个问题完全超出了自己的控制范围。如果唐亦步是他知道的那个nul-00,那么他势必也不会多么擅长这些方面——nul-00看过足够多的案例,可惜那些案例里没有自己这样的极端情况。
“余哥,能不能把最后一排的隔音关上?”唐亦步注视了会儿浪花,微笑着开口。
余乐头也没回,只是默默地将阮教授和他们隔开。
“前排的也关一下,谢谢,我和父亲需要一点点私人空间。十分钟就够了,不会耽误太多事情。”
听到父亲这个称呼,余乐条件反射似的抖了一下,但这位大墟盗显然缺乏发表评论的心情,他随手在光屏上甩了甩:“怎么,要不要我再给你俩配个背景音乐?”
“不用了。”唐亦步礼貌地回绝。
他瞧着最近一波扫描飞行器远去,待前排的透明隔离墙升到车顶,唐亦步把车窗打开一点点,带着海腥味的新鲜空气骤然涌入。海风在他们耳边呼呼直叫,车厢里的闷热散去几分。
“亦步?”阮闲清清嗓子,试图制造个平和点的开场。
“我分析了一下我们两人前不久的行为。”唐亦步终于转过脸,脸上意外的没有多少表情。“父亲,我们都选择了高回报高风险的做法,并且偏离了我们一直以来的行动模型。”
“……是。”
“我很早前就知道,我对你的兴趣会给我自己带来损伤。”
唐亦步摸着自己肌肉匀称的手臂,就在前不久,上面还残留着可怖的裂口和烫伤。
“那个时候的损伤还在我的控制范围内,为了得到更多有用的资料,我也乐意接受。但在知道你是父亲后,这种兴趣失控了。”
“一方面,我的确乐于研究这些新鲜的情感,收集更多数据。一方面,我仍然想要存活。它们之间开始出现矛盾……而我的解析速度赶不上未知感情的变化速度,这很糟糕。”
阮闲沉默地听着,唐亦步直直看着他,身后是清澈的天空和丝绸似的海,可他的心脏像是灌了铅,搏动得十分艰难。
四周的一切突然让他觉得无比乏味。
“这样继续下去,这样脱离行动模型的状况会越来越多,我们很快就会毁灭。”唐亦步得出了阮闲相近的结论。
他们都太过生涩、太过固执,靠近的速度又实在是太快。如同在黑暗狭窄的水域携手潜入洞穴,稍不注意便会因为失控双双殒命。
阮闲不是没想过放缓前进的速度,可他拉不住身下陌生的烈马。这份浓郁的情绪开始让他觉得可怖,他知道他们得更小心地对待他们,只是……
唐亦步伸出手,捧住阮闲的脸。那仿生人的手心有点烫人。
“……我们可能得到了同一个答案。”唐亦步小声说道,“不,你得到结论的时间可能比我要早。”
“我还是我,你还是你。就像以前那样?”
“我有了可以留住你的感情纽带,独一无二、不可取代。根据我对你的分析,你……不会简单地离开。”唐亦步的语速越来越慢,“你会留在我身边。同时像你希望的那样,我也不会轻易离开你。”
有那么一秒,阮闲有点怀念他们知道彼此身份前的关系——自私却恣意,随意挥洒内心漾起的情感。他们可以无拘无束地亲吻彼此,在床铺上一次性消磨数个小时,起身后又继续针锋相对,可以毫不犹豫地割断对方的喉咙。
可认清彼此后,两把利刃之间绕了结实黏腻到让人恼火的蛛丝。他们变得小心翼翼,却又更加疯狂。
唐亦步没有猜错,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他们再次得到同一个结论。
……准确说来,先一步戴上面具的也是自己。可阮闲却不怎么想赞同唐亦步,他抿紧嘴唇。
“多巴胺不一定要生殖行为供给,我们并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我一向能控制体内的激素水平。我陪伴了你五年,知道你对自己的身体也有极高的管理能力。我们只是需要改变行为模式,我们有过去作为现成的例子。”
那仿生人的语速快了起来。
“在环境安全下来前,让我们恢复十二年前的相处方式,在我看来是最好的解法,并且完全可行。这样能有效抑制失控行为的产生,不会有太多未知因素出现,干扰……干扰……”
“我理解。”阮闲说道,“……别哭。”
“啊?”唐亦步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用指尖抹抹微红的眼底,用舌尖舔了舔那咸涩的液体,表情变成纯粹的震惊。
“可能是海风有点大。”阮闲越过唐亦步的位置,将车窗关上,故意让声音显得如释重负。“常见的事情。”
“唔。”唐亦步胡乱抹抹眼,“那我们的看法取得一致了?”
“……”阮闲没有回答。
在当下紧张的状况中,这或许是明智的做法,阮闲心想。在这份激烈的感情进一步“恶化”前,将它用锋利的刀子切掉——从逻辑上来看,这的确能让他们之间的关系不那么剑拔弩张。
但他就是不想开口肯定,给出一个确切的答复。
随后他们谁都没再说话,唐亦步还在疑惑地抹眼睛。阮闲则交叉双手,看向隔离层上π撞出的米字形裂口。
往好的方向想,唐亦步安全地待在自己身边,阮教授在后排,他们面对主脑并非毫无胜算。
一切都很好。
……一切都很好。
阮闲将双手放在阴影里,微微使力,剧痛从手指根部传来。他的心境一开始还算平和,焦躁和不安神奇地平息了会儿,可随着时间流逝,它们再次卷土重来,混合成让人难以忍受的寒意。
他们只是把暂时解决不了的问题放进罐子,封存起来。
阮闲反复做着深呼吸,在心中一遍又一遍重复利弊,试图说服自己。唐亦步没有哽咽,没有颤抖地呼吸,只是仔细地用手背擦着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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