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初月出了一回神,转头看向冯伯玉,推着他的胳膊撒娇道:“哥,我也想去书院里学学东西。”
冯伯玉露出为难的神色,耐着性子对冯初月道:“这云隐书院是皇家所办,所招学生俱为当朝三品以上官员之女——”言下之意,你哥哥还不够品级。
冯初月难掩失望,好一会,才悠悠地叹口气,托着腮道:“哎,长安好是好,就是规矩太多,处处都拘着人,不若我们原州自在。”
沁瑶觉她性子率直可爱,噗嗤一笑,刚要拿话开解,楼上正好有人下来,看见沁瑶,咦了一声,出声唤道:“瞿小姐。”那声音软软糯糯,带着股怯生生的味道。
沁瑶闻声一望,起身招呼道:“秦小姐。”
秦媛还是一副弱不经风的模样,气色倒比上回在大隐寺时好了许多,穿了件翡色襦裙,披着同色羽缎披风,身姿娉婷,身旁拥着一大群丫鬟仆从。
冯氏母女似是从未见过这等豪门千金出游的阵仗,忙跟着沁瑶手足无措地起身,尤其是冯母,手脚都不知如何摆放了。
冯伯玉暗暗叹气,拉了母亲落座,低声抚慰两句,冯母脸色这才见转。
秦媛看了看沁瑶身边的冯伯玉等人,犹疑片刻,走过来红着脸对沁瑶道:“上次的事本该我亲自登门拜谢,但我回府后便病了,这两日方能出得了门——”说着又顾忌地看一眼冯伯玉等人,压低嗓门道:“你可好些了?”
沁瑶心里闪过一丝怪异的感觉,怎么才半月不见,秦小姐的待人接物功夫圆熟这许多?
想起上回母亲说到秦媛生下来便失去了母亲,虽然金堆玉砌中长大,身世却不可谓不可怜,心中怜惜,便将那股疑惑暂且压下,低声回道:“我好多了,多谢令尊遣人给我看病,说起来还未好好谢谢你们呢。”
又往她身后看:“令尊不曾陪你出来?”
秦媛点头:“来了。我阿爹今日正好休沐,见我许多时日未出门了,便带我出来散散心。”
她话音未落,身后仆从忽传来一叠声的请安声:“侯爷。”
随后走进来一位锦衣男子,五官清朗,风姿出众,虽已过而立之年,但举动间透着股雍容清和的贵气,甫一进来,便吸引了店内诸人的目光。
冯初月呆呆地望着那名男子,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瞿陈氏也在沁瑶身后低低地惊呼一声:“秦小侯爷?!”
沁瑶听在耳里,想起母亲曾说过秦征曾经是当年风靡长安的美男子,上回在大隐寺匆匆一瞥,未曾仔细留意他的长相,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秦媛忙握了沁瑶的手走到秦征身前,低声道:“阿爹,她便是瞿小姐。”顾忌着冯伯玉等人在旁,声音压得很低。
秦征肃然起敬,对沁瑶点头道:“瞿小姐身上的伤可大好了?”
“好多了。“沁瑶忙给秦征回礼,”说起来,还未谢过侯爷派了府中郎中给我诊治,又送了许多补品药材,劳侯爷挂心了。”
“应该的。”秦征目露首肯,“没想到瞿小姐小小年纪便这般侠肝义胆,着实让秦某刮目相看。上回在府上见到乃兄,不过弱冠之年,却谨言守礼,稳重如山,由此可见府上家风清正,能养出这么出众的一双好儿女。”
瞿陈氏听见此话,笑得合不拢嘴:“多谢侯爷谬赞。”心里却是感慨万千,曾几何时,秦征对她来说直如天边明月,只能遥相仰望,不曾想此生也有得他一声赞许的一天。
冯初月见状,悄悄地走至沁瑶身旁,也学着沁瑶的样子,红着脸给秦征行礼道:“冯氏初月,见过侯爷。”
冯初月生就一把好嗓子,说话时声音清甜清甜的,这会含着羞意,愈发如月下清泉般清澈好听。
秦征父女一顿,同往冯初月望去。
瞿陈氏目瞪口呆,冯家小妹这是唱的哪一出?
冯伯玉面色一黑,几步上前将冯初月揽至身后,给秦征施了一礼道:“舍妹初来长安,不懂规矩,侯爷万莫怪罪。”
秦征这些年没少见过这种不请自来、主动攀扯的怀春少女,闻言对冯伯玉点点头,不再多看冯初月,只对瞿氏母女道:“往后若有什么地方需要秦某帮忙的,直管派人到靖海侯府吱应一声,今日出来得久了,怕阿媛身子受不住,我们这便先走一步。”
沁瑶母女知道秦征极为珍视秦媛这个女儿,向来是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闻言并不讶异,忙道:“秦小姐身子要紧,侯爷请自便吧。”
秦媛依依不舍地拉了沁瑶的手,小小声道:“过些日子我在家中设宴,你到时候一定要来。”
沁瑶笑着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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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冯初月闹这么一出,沁瑶等人吃饭时气氛就有些怪异。
阿寒一如既往地埋头专心吃饭,毫无存在感。
冯伯玉绷着脸一言不发,不时拿刀子似的目光扫妹妹一眼。
冯母忍羞含臊地吃了半碗饭,便推说腹胀吃不下了。
而罪魁祸首冯初月却毫无所觉,一个劲地给沁瑶和瞿陈氏夹菜,热络得让人没法拒绝。
吃完饭,一行人出了飘香楼,冯初月亲亲热热挽了瞿陈氏的胳膊,伯母长伯母短的叫个没够,倒把自己母亲撇在一旁。
沁瑶陪着冯母说了一会话,转头见冯伯玉情绪有些低落,想着冯家家事轮不到她这个外人置喙,她只好拿别的话来开解。
“冯大哥,平康坊那几桩案子有眉目了吗?“她有意落下两步,跟冯伯玉并肩而行。
冯伯玉看一眼沁瑶,紧锁着的眉头一松,道:“尚无眉目。上回你提醒我之后,我寻访了好几日,总算找到小重山那名舞娘订制耳坠的那家首饰铺子。店家说,那对耳坠是店中匠人一时兴起绘制打造的,仅此一对,被小重山那名舞娘买走之后,再未出产。而且那晚韦国公府夜宴,确实曾邀了小重山的舞姬前去献舞,是以你那天晚上在韦国公府见到的那名女子,多半就是这位名唤柔卿的舞姬了。“
沁瑶闻言,眼睛一亮。
冯伯玉明白沁瑶想说什么,摇头道:“但那晚韦国公府宴请宾客多达上百人,而且柔卿是在韦国公府夜宴半月之后才遇害的,就算确认了当晚跟柔卿说话的那名男子的身份,也不能断定他就是凶手。”
倒也是。沁瑶暗暗点头,换一个思路:“前头那两位死者呢?可有什么线索了?”
冯伯玉顿时面色变得有些难看:“都未查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但奇怪的是,那位狱中自缢的文娘明明死在林窈娘和薛鹂儿之后,尸首却在短短数日之内便腐败得不成形了,如今停放文娘的那间殓房尸臭冲天,因未结案,暂时也不能下葬,弄得寺内同僚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无人敢到那间殓房去。”
尸首短短数日之内腐败?
沁瑶脑中像骤然划过一道闪电,凝眉思忖半晌,忽道:“冯大哥,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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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家置办的新宅子位于长安城的西北角,离冯伯玉就职的大理寺隔了大半个长安城,说起来比之前冯伯玉赁租的那座宅子偏远得多,往后上衙不甚方便,但好在因位置偏僻,价钱比繁华街市处的宅子便宜一大半还有余。
几间厢房都颇为敞亮,格局分配合理,难得前主子还是个雅致人,院中错落地种了几株玉簪花,一进院门便有暗香涌动,是个极幽静雅致的居所。
三日前跟冯家人告别之后,沁瑶便一直在家里等冯伯玉的消息。
谁知当日冯家托人买宅子的事有了着落,这几日冯伯玉跟母亲妹妹忙着搬新居的事,一直没机会去找沁瑶。
冯家一家三口都是麻利人,不到三日功夫就把新宅子收拾出了个大致的轮廓,一闲下来,冯伯玉想起沁瑶托他查办的事,便索性借乔迁之名,请了瞿氏兄妹到家中一聚。
冯家几个旧仆因不是走的官道,还在来长安的途中,冯伯玉托人买的两个昆仑奴又还未上手,笨手笨脚的,不是打碎茶盅,就是烧糊了饭菜,冯母心疼不已,不肯再让他们插手家务,大部分家务都恨不得亲力亲为。
比如眼下满院飘着的酪饼香便是冯母亲自下厨烤出来的。
瞿子誉在书房翻阅冯伯玉的藏书,沁瑶、冯初月和阿寒三人并排在廊檐下的台阶上坐着,一人拿一块酪饼在嘴里啃着。
“阿瑶,你跟靖海侯家的秦小姐是怎么相识的?”冯初月状似无意地问沁瑶。
沁瑶往嘴里送饼的动作一顿:“我们同是云隐书院的同窗,有一次同在某位同窗家吃饭,我跟秦小姐临桌而坐,就这样结识了。”
冯初月点头,继续追问:“那秦小姐生得那样好看,她阿娘想必也是位大美人吧?”
沁瑶心下雪亮,眨眨眼睛,含糊道:“我跟秦小姐只见过两回,对她府中情况也不甚清楚。”
冯初月难掩失望,眼睛望着院中的玉簪花,半晌无言。
沁瑶暗暗皱眉,这冯初月看着聪明,所思所想却颇有些离经叛道,前几日在飘香楼,无人引见,她竟主动上前跟靖海侯请安,目标明确,行事直鲁,与她哥哥冯伯玉的为人大相径庭。此番又明里暗里打探靖海侯的家事,莫非真对靖海侯动了什么心思不成?
正想着,冯伯玉从院外匆匆进来了。
沁瑶三人齐齐站起,打招呼道:“冯大哥回来了。”
瞿子誉听到动静,从房中走出来,笑道:“你今日是怎么了,请了咱们到你府中来做客,自己却这时候才回来。”
冯伯玉笑道:“对不住,对不住,今日手中好几桩案卷等着整理,不知不觉耽误到这时候了。”
过了一会,趁人不注意,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悄悄地递给沁瑶:“这是从文娘头上剪下的头发。”
沁瑶还未打开纸包就已经闻到一股淡淡的腥臭了,想着冯伯玉不知是怎么克制着恶心从一具高度腐烂的尸首上剪下头发的,心下感激,忙悄声道:“多谢冯大哥。”
冯伯玉未说话,只笑着看一眼沁瑶,便转身去书房找瞿子誉去了。
冯初月这时正好在膳房中帮着母亲装盘,院中只有沁瑶和阿寒两人。
沁瑶跟阿寒一对眼,迅速打开纸包,就见里面放着一束干枯无光的头发,颜色漆黑,跟雪白的宣纸形成强烈对比。
“拿出来吧。”沁瑶开口道。
阿寒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张指阴符,暗暗念咒,欲将手中符纸置于那束发丝之上。
谁知他刚伸出手,还未接近纸包,符纸在就“兹”的一声,在他手中燃烧起来了。
沁瑶和阿寒齐齐面色一变,这指阴符不比无涯镜,不能识别极细微的邪祟之气,通常只有邪祟之气积聚到一定程度时,方能引起符纸自燃。
看样子,文娘果然不是自缢而亡,是被邪灵所害,而且看这指阴符的反应,似乎还不是寻常的邪魅,而是冲天怨灵!
沁瑶胸中激荡,霍的起身,恨声道:“咱们都被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