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氏侍立到唐氏身后,心头暗笑,那叠翠不过是个寻常宫女,隆徽跟前,却与牧氏同样有座,而且都是绣凳,何况唐氏话说的体贴,牧碧微便是想阻拦也站不住脚,这事情传了出去少不得也要狠狠落了牧碧微的脸面——虽然在宫妃们看来牧碧微从进风荷院起也不存在什么脸面了,但究竟青衣与宫女之间也是有那么一线之隔的。
谁知唐氏说了这话,牧碧微的脸色还没变化,叠翠却吓得扑到了地上没迭声的哀求道:“谢隆徽娘娘之恩,只是奴婢是粗使宫女出身,向来劳动惯了,走这点子路实在不觉得累,再者隆徽娘娘乃是上三嫔之一,何等尊贵?娘娘跟前哪里有奴婢坐的地方?容奴婢侍立在这儿已经是隆徽娘娘天大的恩德了,求娘娘收回成命,就叫奴婢站着罢!”
唐氏与柯氏的脸色瞬间难看到了极点,先前得了命令的逗烟也有些踌躇,柯氏狠狠瞪了她一眼,冷笑着对叠翠道:“方贤人也太不会挑人了,打量着牧青衣才进宫,竟择了这起子刁奴给青衣!隆徽娘娘赐座于你这贱婢是何等恩典?这也还是看在了牧青衣的份上!你这贱婢不识抬举不说,既然知道隆徽娘娘乃是上嫔,如何还敢在这神仙殿上撒野?!当真是活腻了!”
第三十五章 唐氏(下)
柯氏久在宫中,深谙指桑骂槐这一套,如今明面上是骂了叠翠,其实亦是借此数落牧碧微在宫中身份卑微昨日却胆敢扫了唐隆徽的面子,只是牧碧微却坐得八风不动,待她说完了才笑着道:“咦?叠翠是方贤人做主给奴婢的么?先前还以为是陛下所赐呢!”
她这么一说柯氏顿时愣了一下,她和唐氏都是在姬深除孝前就在宫里伺候的人了,哪里不知道牧碧微这话里的意思,柯氏心念一转,冷笑着道:“牧青衣才进宫不足三日自是不知,咱们陛下身为天子,身系万民安危,哪里有功夫管这些儿小事?伺候青衣的宫人,向来都是方贤人做主呢!”柯氏话中之意,便是暗笑牧碧微是什么身份,哪里值得姬深亲自赐下宫人来伺候?
牧碧微含笑道:“原来是这样么?倒是奴婢弄错了。”
她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压根就没看到叠翠还跪在地上,柯氏见她不开口,自己这边若要收拾叠翠来打她的脸,总不能一言不发的着人拖了下去,这主动开口不免有气势略弱的嫌疑,心下暗怒,冷笑着道:“牧青衣年轻,又乍进宫来,想是不清楚,这宫里虽然都是皇家的奴婢,可总也有那等刁奴,仗着在宫里伺候得久,欺负青衣你这样的新人,最是可恨!如今既然被咱们娘娘遇见了青衣身边也有这等贱婢,娘娘自然不会袖手青衣为这等人欺压……”
话说到此处牧碧微忽然诧异的抬起了头道:“奴婢听叠翠说她进宫也才几年光景,到冀阙宫去更还是陛下登基后的事情呢!这三日瞧她做事倒还妥当,柯青衣说她不好?”
“这贱.婢……”柯氏才说了一半,见牧碧微眼中有隐约的笑意,忽然觉得上当,唐氏已经反应了过来,轻咳了一声道:“柯氏,罢了!”
柯氏听到唐氏的话,也醒悟了过来——叠翠即使如今跟着牧碧微,即使方贤人不得姬深之意,可到底也是冀阙宫人,姬深或者对自己的妃嫔打压几个自己宫里的宫人不会太在意,可甘泉宫的那一位可不会这么想,高太后因当年立后之事,对孙、唐这些出身卑微却靠颜色上位的妃嫔可以说是深恶痛绝,自己这会为了打压牧碧微收拾了叠翠,回头高太后知道了,还当唐隆徽这是有意染指冀阙宫的宫人呢!
姬深如今又不像何氏没进宫之前那么宠着唐隆徽了,先前还有孙氏可以帮着挡一挡,但这会孙氏有了身孕,自己都在为养胎与坐月子的时候如何不使姬深被旁人夺了去、并在高太后眼皮下顺利诞下腹中子嗣操碎了心,定然是不想神仙殿再给自己多事了。
再者,孙氏如今布局未毕,还不敢将身孕传出,若唐隆徽这会就招惹了高太后把注意力放过来,孙氏定然要与她生出罅隙来!
这么想着竟只能放了过去,饶是柯氏昨儿还拿话劝过了唐氏,这会盯着牧碧微也是一阵气苦,冷冷的对叠翠道:“咱们娘娘素来心就软,你既然不识抬举,那便起来回你主子身后,好好儿的伺候着牧青衣,须得知道尊卑之道,懂么?”
叠翠如蒙大赦,赶紧爬了起来,因膝上旧伤,差点踉跄了下才走到牧碧微身后站定,怯怯道:“奴婢明白。”
唐氏心头也是压了一压火气,方露出个笑脸来,对着牧碧微道:“新人进宫,总有许多不适应的地方,本宫也是从那时候过来的,因此见到牧青衣的近侍有进退失礼的地方,难免就要多事管上一管,还望牧青衣莫要见外!”
“娘娘这话说的,奴婢可是巴不得娘娘多管一管奴婢呢。”牧碧微俨然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笑容可掬、大大方方的笑着道,“昨儿个晚膳前陛下看奴婢梳妆时,还夸了娘娘赐与奴婢的钗环都是精细之物呢,又说娘娘就是客气,先前奴婢因身子有恙没能奉召到这儿来拜见娘娘,所以陛下才到风荷院,就替奴婢送了赔礼过来,本想着今儿人再过来与娘娘赔罪,昨儿娘娘竟就回了礼——奴婢可是被陛下好好儿的嘲笑了一番,说奴婢亏得是遇见了隆徽娘娘这样不计较的心胸,若不然……”
牧碧微话还没说完,唐氏与柯氏却一起变了脸色:“回礼?昨儿陛下难道赐了东西到本宫这里来?”
见状,牧碧微与叠翠都露出了诧异之色,异口同声道:“昨儿陛下才到风荷院,就亲口打发了阮大监赐物娘娘呀!难道娘娘后来送到风荷院的东西不是回礼?”
唐氏顾不得回答她的话,推着柯氏道:“你下去问一问!”
“难道御赐之物这会还没送过来?”牧碧微紧接着又问了一句,柯氏没有回答,沉了脸飞快的出去了,唐氏攥紧了手中帕子,冷笑着道:“来倒是来了,只是——是晚膳后快安置前才到的,本宫还以为陛下所赐的才是回礼呢!”
“隆徽娘娘!”牧碧微闻言,眼中立刻流露出了感动之色,盈盈起身道,“原来娘娘昨儿送去之物不是回礼?不想娘娘这般宽大为怀,奴婢当真是惭愧得无地自容!还望娘娘念在了奴婢乍进宫来不懂事的份上,莫要与奴婢计较昨儿的失仪!”
唐氏这会哪里还顾得上她?阮文仪能够跟随姬深多年,办事最是利落不过,又是姬深当众交代的事情,这份赏赐拖延了这么久,原本自己若当真是回礼,也不算太失面子,却因为赐物太晚,变成了自己被个青衣拂了脸面,还要主动送些东西过去赔罪,姬深这才满意似的……虽然这里面有孙氏怀孕,欲让牧碧微分何氏之宠,免得何氏一人坐大,所以自己只能咽下这番委屈,但昨儿这么想时,可没想到牧碧微已经先在姬深那里为自己求到了一个台阶!
这么说来自己本不需要丢这么大个脸的,姬深昨儿从进了风荷院起便未离开,事情交给了阮文仪——这宫里能够在阮文仪那里阻拦许久、害自己丢脸的,如今又有几个人?
“既然事情已经说清楚,本宫哪里还会怪你?”唐氏此刻只想速速打发了她,传了晚玉和柯氏上殿来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主意已定,她拿起手边茶水喝了一口,送客道,“只是看你这弱不禁风的模样儿,本宫却担心你昨儿才头晕过,若留久了还有不妥,不如先回去好生休憩,毕竟如今天冷,等天回暖之后,本宫再传你过来说话!”
牧碧微目的达到,笑着也喝了口茶水,起身道:“奴婢谢娘娘体恤!等奴婢身子好了,若是娘娘不弃,奴婢定然过来与娘娘请安!”
唐氏用一个传字提醒牧碧微她的宫奴身份,牧碧微却照旧还了一个等字,亦是提醒唐氏,就是她贵为隆徽,可惜如今不及自己得宠,自己说病了不来,她又能奈何?
——你既然叫我不痛快,我临走也要踩你一脚嘛!
见牧碧微毫不掩饰得意之色出了殿,唐氏气得跟着就把手里茶碗砸了个粉碎,也不管自己盛宠时候姬深亲赐的凤尾裙都被溽.湿了一角,怒道:“晚玉呢?叫这贱婢死上来!”
第三十六章 等
因在神仙殿上没吃亏,又借着姬深赐物拖延之事叫唐氏转移了注意,怕是暂时无暇来对付自己,回到风荷院时,虽然前朝还没消息过来,但牧碧微心情还是不错,对叠翠破例关心了起来:“方才在神仙殿上跪了许久,你膝上的伤怕是要重新上药,且去我房里拿我带进宫里的来。”
叠翠这一回不敢受惊若惊了,小心翼翼道:“多谢青衣,只是奴婢前儿已经托葛诺跟专门为宫人看病的医官那儿讨了些伤药……”
“你懂什么?”牧碧微失笑道,“这会天冷,这样见过了血的伤口,又是在紧要关节处,一个处置不好,将来上些年纪定然一直要酸痛的,我家先祖多年掌兵,手底下许多士卒因此落了病根,到死都难以根治,也只留了几道专治这样外伤的药方下来,若是敷的及时,还要多加留意才能不留后患,宫里就算动刑也鲜少动到明处去,那医官开的药能顶什么用?”
叠翠与挽衣听了都觉得一股寒气从头灌到了脚——原本只当牧碧微之前罚叠翠是给她个下马威,却不想竟是那会就存了叫她留下病根的念头!若非叠翠这会乖巧了,牧碧微只管冷眼旁观,或者叫她继续多跪几次……只听牧碧微叹道:“那么是我想多了,我道你们与我家一些下人一样总是说得不听老挨罚呢!”
两人都觉得牧家那些下人也不知道作了几辈子的孽,轮到了这么个主人,偏生她生得美,还是柔弱无比的那种美,若不是他们被分了来伺候,恐怕也不肯相信这样娇娇弱弱的女郎害起人来眼也不眨一下不说,这会自己说了出来也是若无其事的模样,叠翠声音都颤抖了:“那……那奴婢的膝盖……”
“不要害怕,我不是叫你去取药来么?”牧碧微笑吟吟的道,“在我妆奁最底层,一个青玉匣里,你自己寻个玉瓶装些去,早晚敷上,伤口好前莫要轻易下跪,下跪时注意些力道便是,像今儿在神仙殿上跪得那声音连我听了都替你痛,你也不想一想,如今你虽然是在我身边伺候的,不及唐隆徽身边人体面,可我也不是这宫里的贵人,咱们的主子都是陛下,唐隆徽吓唬吓唬你,你居然就信了,跪得那样重?”
叠翠心头一阵的气苦,心道若不是因着你的缘故柯青衣又何必杀鸡儆猴的为难我?又想到扫了唐氏面子的根本就是牧碧微,关自己区区一个宫女什么事?唐氏身为堂堂的隆徽娘娘,如今也没完全失宠,却连个小小的青衣都治不了,被牧碧微三言两语就说得不加为难的送客,分明就是个不中用的,对付不了牧碧微,就拿着自己出气,到底是小门小户出身上不得台面,毫无妃嫔的气度!
她又奇怪牧碧微这几日对自己的生死一点也不在意,还多次嫌弃自己愚笨,结果方才神仙殿上到底还是出言保了自己下来,否则柯氏纵然不敢公然在殿上打死了冀阙宫女,但也不免会叫自己吃些苦头……想到这里叠翠又暗哼了一声,心道牧碧微这么做定然还是觉得柯氏扫了她的面子的缘故,决计不仅仅是为了自己。
叠翠心乱如麻,谢了恩进去取了药回房去敷上,这边牧碧微却挥退了人,独自踱步到了卧房之后的朱砂梅下,捏着袖口的手因用力过度而发青,她看似在赏梅,目光却不住望向了前朝的方向,大朝虽然四更天里就开始了,但散朝的时辰却难定,若是年节祭祀一应有定例还能估计,但如今这样议政,却也不知道前朝如何了?
牧碧微心里不住的安慰自己聂元生乃是姬深近侍,他既然心志不小,未必肯放过了这个给牧家施恩的机会,何况左右丞相先前既然为了秉公判断,硬生生的顶回了何氏的加害,如今也未必非要牧齐与牧碧川的性命,恐怕小惩就可以脱身……这么想着心里略定了一些,但又忧虑牧家家声经此定然一败涂地——自己身处宫闱免不了听闲言碎语,因早先与徐氏一路斗过来,倒能心平气和,可牧齐与牧碧川都是方正忠直的性情……尤其牧齐,牧寻因族人都在雪蓝关下战死,独留自己存活,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将牧氏名声看得极重,在牧碧微的记忆中,自己这个父亲深受祖父影响,比之出身世家的沈太君还要重视名誉,若是晓得他能脱罪与自己进宫有关,就算同僚不去讥诮,恐怕牧齐自己都要恼得呕出血来!
这样当初出主意叫自己进宫的徐氏定然不会有好日子过!牧碧微眯了眯眼,随即又否决了:沈太君不是那等把好处自己全占了,罪名全推给旁人的婆婆,恰恰相反,虽然与沈家已经没什么联系了,但沈太君依旧保持着世家那些为人称道的作风,若是牧齐与牧碧川为自己入宫之事责骂徐氏,哪怕是说出左右丞相已经出面保人的理由,只要徐氏辩解她是关心则乱,因自己已入宫闱,沈太君出于维护家中和睦,也会主动将所有责任自己抗下。
牧寻早逝,沈太君不仅仅是牧家如今辈份最长者,亦是青年守寡独自顶立门户抚养了牧齐长大之人,她与沈家关系疏远,正是担心牧家仅仅牧齐一脉单传,而沈家势力过大,若与娘家走得过近,恐怕产业被夺,将来无颜面对亡夫,这才在牧寻去世后,刻意与沈家远了关系。这一点牧齐赶赴雪蓝关前,曾背着沈太君,训示子女当代他孝敬祖母时是直截了当的说出来的,亦有担心子女因两边外家都不算落魄的缘故,见与沈家却不常走动,轻视了沈太君。
有沈太君插手,徐氏再做低伏小些时候,牧齐到底不能把她怎么样——自己这终生倒是陪进这宫里来了!
牧碧微恨恨的咬了咬牙:长兄牧碧川比她年长三岁,如今已快加冠,早先沈太君就为他的婚事上了心,这也是徐氏能够拦阻下来自己出阁的原因,现成的理由就是长兄未娶,没有做妹妹的就先许人家的道理。
如今牧家家声一败涂地,牧碧川的婚事,怕是要低了不止一截,而牧碧城——他才十三,男子不同女子,大可以拖到加冠后再成婚,长了可以拖上十年,到牧碧城二十三岁时,邺都怕是早就忘记了自己这件事,唔,也许徐氏还赌自己未必能在这宫里熬足十年?届时牧碧城这个继出次子的婚姻反倒可能比牧碧川这个嫡出长子更好些!
牧碧微脸色变了又变,双手都逐渐捏成了拳,暗道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徐氏如意了去!
正在这时,前院却传来了被派出去打探消息的葛诺的声音,似承天门大朝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