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家倒不曾听说过牧家有什么私房糕点,还是之前一直藏得严实无人知晓?”高太后淡淡的一句,牧碧微却似一惊,赶紧跪了下去道:“回太后的话,奴婢之仆虽然是在牧家一直伺候奴婢的,然而却非牧家之人!乃是先母陪嫁,因而这梅糕的法子却是在闵家的时候学会的,方子还是奴婢之先外祖母的陪嫁,并非家父有意隐瞒什么。”
高太后斜睨了她一眼,牧碧微在这时候过来有什么打算,在宫闱里待了大半辈子的高太后当然不可能看不出来,提梅糕之事也不过是敲打罢了——温太妃与牧家的渊源高太后也是知道的,因牧齐曾做过先帝睿宗的伴读,虽然这个伴读履职时先帝早就上朝议政了,不过是高祖皇帝念在了牧寻的份上,故意抬举其独子,但高祖、睿宗对牧家风评一向不错,而且这一回牧碧微进宫,严格说来,实在不能算牧家的错,沈太君与牧寻只得牧齐一子,她出身大家守寡多年,独子长孙一下子折进了牢狱之中,凭心而论就是高太后处在了沈太君那位置上定然也是一样的做法。
这种种原因,高太后对牧碧微本身其实并无太大不喜,太后是个重门第的人,牧碧微的出身,在太后眼里当然是不能与曲氏、欧阳氏来比,但往下比之同样正三品官员嫡女的崔列荣,牧碧微却还占了个牧家先祖家声清烈。
说起来都是何氏不好——因温太妃昨儿提醒了高太后,何容华也是个泼辣张扬得势不让人的主儿,何氏出身又不高,高太后这会渐渐歇了抬举何氏一个人以夺孙氏之宠的心思,见到牧碧微主动过来,心下动了一动,示意她起了身,面上却依旧淡淡的:“宫里不缺那么几道点心,哀家随口问问罢了,你就是来送点心的么?”
“奴婢也是来与太后请罪的。”牧碧微察觉到温太妃递过来的眼色,定了定神,重新跪了下去恭敬道。
第一百章 诡辩之才
高太后早料到了牧碧微选在了这个眼节骨上来求见自己,必然是想趁着孙氏有孕的光景分一杯羹,因牧齐早年与先帝睿宗的情份,再加上了温太妃的面子,而且高太后诚然如牧碧微所料,并不愿意这宫里头再出一个独宠的妃子,相比孙氏唐氏之流,哪怕是何氏,牧碧微的出身都更接近高太后所喜欢的那一类。
因而她接到甘泉宫守门小内侍的禀告后,才点头答应了叫牧碧微进来一见,如今听牧碧微说了请罪,倒也不意外,只是淡淡问:“你请什么罪?若是因宠生娇呢,皇帝年轻,对后宫不免娇纵了些,这两年犯这一条的人多了去了,哀家上了年纪,也没心思多管,也不多你一个。”
高太后这话看似在询问牧碧微请罪的原因,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却不啻于告诉牧碧微,若是没有新鲜点的理由还是莫要多罗嗦了,她早已听腻。
牧碧微晓得高太后乃睿宗元配,又是从一个寻常王妃做到太后的,过去几十年里后宫妃嫔的把戏想必也是看多了,因此不敢怠慢,先叩了个头,才带着一丝战战兢兢道:“奴婢惶恐,奴婢委实不知挽袂与葛诺早先得罪过欧阳娘娘的近侍柯青衣,因而对欧阳娘娘无礼,如今实在不敢去德阳宫向欧阳娘娘请罪,想着太后太妃都是仁慈之人,这才借着献梅糕之事来求太后替奴婢转圜一二!”因欧阳氏本为昭训,如今降为凝华,虽然都可称娘娘,然而这降位高太后定然是不喜的,牧碧微便以姓氏称呼,也算是个讨巧。
她这番话倒是出乎了高太后意料,与温太妃对望了一眼,皱眉道:“究竟是什么事?”欧阳氏受罚,究竟是哪些人在背后出力,高太后当然清楚,即使牧碧微那一番话高太后不能全部知道,但从欧阳氏受到降位,还偏偏降在了顺华之后的位份的圣旨上,也大概能够推测出牧碧微的“功劳”。
只是高太后想着牧碧微这会有用便打算这一回装一装糊涂也可,不想牧碧微上来就主动提起。
“回太后,这件事情奴婢实在是奴婢的错,因醒悟过来的时候陛下着令欧阳娘娘降位份为凝华的圣旨已经下去了,奴婢急得没法,本想先去了德阳宫与欧阳娘娘请罪,只是又担心娘娘正在气头上,奴婢倒不是怕受惩罚,毕竟是奴婢做错了事儿,欧阳娘娘怎么罚奴婢都是应该的。”牧碧微说到了这儿神色一恸,两行清泪便落了下来,她不敢拿帕子出来擦拭,任凭泪水滴落在了前襟上,继续悲悲切切的说道,“只是奴婢的老仆三日前才蒙陛下恩惠进了宫,带来了一个消息,道是祖母因奴婢长这么大头一回离开家中,虽然晓得奴婢如今服侍陛下乃是天大的恩典,究竟心里挂念,饮食清减了许多,再加上奴婢的父亲这两日身子也不大好,奴婢想着若是这会宫里再传出奴婢做错了事受了欧阳娘娘之罚的事情,奴婢的祖母与父亲定然更为忧心的,奴婢左思右想,虽然明明晓得过来求太后实在是冒昧,却也顾不得了……”
说到最后几句话,牧碧微已经是伤心难奈,几近语不成声!
见高太后眉宇间已有不耐之色,牧碧微复拿帕子飞快的擦拭了一下泪水,这才说起了正事,先一指身后的挽袂,挽袂与阿善方才都已经跟着牧碧微跪了下去,这会便又把头低了一低,望去正是极可怜的模样,牧碧微楚楚道:“太后明鉴,奴婢得蒙陛下恩典,留于冀阙宫中侍奉陛下左右,陛下吩咐奴婢按三品贤人之份例,因而赐了风荷居居住,又另赐了四名宫人照拂奴婢,这宫女如今同另一个宫女改名为挽袂,早先名叠翠,是两年前左昭仪执掌宫务后调进了冀阙宫的。”
听到左昭仪三个字,高太后面色更加茫然,道:“然后呢?”
“奴婢刚进宫的时候什么也不懂,不免向她请教,挽袂便告诉了奴婢许多事情,只是又与奴婢交代了她与风荷院里另一个叫做葛诺的小内侍在没到冀阙宫服侍前的一件事儿,正是奴婢初入宫闱,不谙人事,一时想左了才害了欧阳娘娘!”牧碧微难过的道,“挽袂道她与葛诺从前关系便极好,以姐弟相称,而葛诺在调入冀阙宫前,因事冲撞过了欧阳娘娘身边的近侍柯青衣,因而受到了责罚,后来,冀阙缺人,时左昭仪掌宫闱,从各宫调拨宫人补充,其中就有挽袂,挽袂因葛诺早先的卤莽,担心他独自留在原本伺候的地方无人提点会继续惹事,就壮着胆子去求了左昭仪,不想左昭仪贤德仁和,准了她所求,两人遂都到了冀阙服侍不说,奴婢入住风荷院,两人还都调了过去!”
到了这儿,以高太后与温太妃在宫闱里头的经验,已经差不多能够猜出牧碧微接下来的说辞了,只是走个过场到底也要走完,高太后便淡淡道:“既然他们得罪欧阳氏乃是在你进宫之前的事情,却又与你有什么关系?莫非为了这点子小事你就要担心欧阳氏会与你为难?这也太小觑了欧阳家的女郎了!”
“太后说的正是!”牧碧微重重的点头,又是懊悔又是羞愧的说道,“都是奴婢才进宫,急着问这问那,当时听挽袂说到她与葛诺尝冒犯过了欧阳娘娘的身边人,只问了娘娘位份,却没深问下去——也不怕太后笑话,奴婢从前在家里时,因父兄长年不在邺都,祖母管束得紧,轻易不许出门的,所以虽然生长邺都,对邺都的大家望族却也是一知半解,欧阳家奴婢当然是听过的,但当时才进宫来,心里难免还有些不安,竟是一时没想到了去!只听挽袂提了欧阳娘娘的位份并宫室就问起了旁的,这才有了后来误会娘娘之事!”
这会却是温太妃接话叫她继续讲下去了,温太妃笑着道:“欧阳家的女郎是欧阳家老太君一手养大的,气度最好不过,些许误会她怎会放在了心上?你做了什么要这样的惶恐?”
“回太妃的话,奴婢之错委实过大。”牧碧微拿帕子又擦了下眼角,苦涩道,“前几日,就是顺华娘娘传出孕信的那一日,平乐宫绮兰殿的容华娘娘邀了欧阳娘娘过去赏梅,中间容华娘娘想到了奴婢,便使人将奴婢也唤了过去,奴婢去了,便觐见了欧阳娘娘,只是不想欧阳娘娘见到奴婢时神色不豫,奴婢当时不知欧阳娘娘的出身,只是听容华娘娘介绍后,想着欧阳娘娘怕是因奴婢当日带着挽袂的缘故,迁怒奴婢——”
她说到了这里,高太后不悦道:“真是胡言乱语!”欧阳氏即使不姓高,到底也是高家女郎所出,高太后虽然晓得牧碧微定然还有下文,这话听着到底心头不快。
“如今想来哪里是欧阳娘娘迁怒奴婢呢?”牧碧微以袖遮面,那模样看着竟是说不出来的羞愧,她叹道,“想欧阳娘娘贵为上嫔,不但是欧阳家的嫡出女郎,还是太后的甥女,莫要说葛诺、挽袂都只是一介寻常宫人,便是奴婢,又怎么入得了欧阳娘娘的眼目?欧阳娘娘之所以对奴婢神色不豫,恐怕还是因为娘娘自来规矩严谨,而奴婢才进宫不几日,到底不曾学过宫里头的规矩,在娘娘跟前进退有不足之处,娘娘重规矩,这才不豫——这也是娘娘不欲给奴婢难看,因而不曾明说,只在脸上露了出来,是着意提点奴婢呢!却不想奴婢这般的蠢笨,生生的作践了娘娘一片好心!奴婢……奴婢实在是罪该万死!”
“因在平乐宫里存下来的这一番疑虑,后来因顺华娘娘有孕,又在祈年殿里昏倒,陛下翌日因关心子嗣,问了起来.经过,陛下想是因为忧急顺华娘娘腹中子嗣,闻说欧阳娘娘前一日的确也在平乐宫便大怒,当场下了降欧阳娘娘的圣旨!奴婢见状也吓得不敢多说什么,后来陛下怒容敛了些,便将奴婢叫了过去仔细盘问,奴婢并没有与顺华娘娘……见面,因而只与陛下说了自己被召到平乐宫里去的经过,陛下听奴婢说到欧阳娘娘叫奴婢多折些梅花送到德阳宫中去后便十分生气,问奴婢顺华娘娘与欧阳娘娘起冲突可是为了折梅花之事,奴婢因为并没有见到顺华娘娘,也不知道顺华娘娘到底是为了什么生气,便告诉陛下奴婢也不晓得。”因想到了高阳王名照,牧碧微临时将照面改成了见面,后头更是越说声音越小,面上愧疚之色却愈盛,到最后连头都抬不起来了,“陛下担忧顺华娘娘的子嗣,又问奴婢欧阳娘娘身边近侍极多,加之娘娘到平乐宫去也是容华娘娘所邀请,怎的那许多宫人偏生要把奴婢从宣室殿叫过去替欧阳娘娘折梅花?奴婢答不出来,陛下问得急……奴婢……奴婢心里害怕,加之一时想左了,便告诉了陛下挽袂与葛诺之事,又猜测是不是欧阳娘娘因此迁怒奴婢!”
说到了这里,她不待高太后与温太妃说话,重重的一个头叩在了地上,抬起头来时额上已经通红了一片,愧声道:“是奴婢卤莽无知、冒犯了欧阳娘娘,虽然陛下当时就训斥了奴婢,又告诉了奴婢欧阳娘娘的出身,听了之后奴婢简直无地自容!当时虽然立刻就想到德阳宫中去与娘娘请罪,可是……可是想到祖母与父亲……”
她低着头,不敢再说下去,泪水却一滴一滴的落在了身前的殿砖上。
高太后与温太妃对望了一眼,前者眼中流露出了一丝复杂。
半晌,牧碧微才等到了高太后的声音,淡淡的、不带任何偏向的:“你先起来说话罢!”
这会牧碧微还不敢松气,又叩了个头才站起了身,惭愧道:“奴婢委实无颜。”
第一百零一章 效缇萦
“这么说,你今儿带着这个叫挽袂的宫女过来求哀家替你转圜,莫不是要将她交与欧阳氏处置了?”高太后拿起手边茶盏,轻轻喝了一口,淡淡的问道。
挽袂虽然依旧跪着不敢抬头,闻言却是明显的一凛!
只听牧碧微语气诚挚道:“回太后娘娘的话,奴婢才进宫,对宫里规矩还不甚明白,但想着欧阳娘娘乃是世家大族出身,又是欧阳家的老太君亲自教导长大,入宫之后定然也是与太后娘娘亲近的,跟着太后娘娘耳濡目染——因此奴婢虽然对宫里头的规矩还不熟悉,却晓得欧阳娘娘这样的出身与位份又怎么可能有错呢?所谓身正则影直,欧阳娘娘规矩无差,身边之人定然也是好的,挽袂与葛诺也说是他们当初不慎触犯了娘娘的近侍,因而错误皆在他们两个身上……”
话说到了这里,高太后微微眯起了眼,心想这牧氏果然擅辩,分明就是想将两人推出来顶罪,倒把话说得冠冕堂皇,这番话不但把欧阳氏并欧阳家还有自己都抬了,又轻轻巧巧的开脱了自己,照她这么说顶多落几句训斥着她好生学一学规矩罢了,到底她进宫才几天呢?
高太后不想这么简单叫她脱了身,便哼了一声,道:“你既然说了错误在挽袂与葛诺身上,怎的如今只带了挽袂一个过来请罪,那一个叫葛诺的呢?”
挽袂本就十分惊惶,这会更是恨不得战栗出来,只是阿善就跪在了她旁边,借着衣裙宽大的掩饰狠狠掐住了她的手臂,示意她继续乖乖的跪好,挽袂又痛又怕,究竟不敢露出声色,只得强自忍耐着。
“回太后娘娘的话,奴婢原本既然打算过来请罪,当然是要把人都带上的。”牧碧微闻言,不慌不忙的拿帕子擦了下眼角,吐字清晰道,“只是葛诺临行之前不慎脚滑摔倒,伤得固然不重,也能够起身,只是不巧偏生伤在了脸上,淤青肿胀处望着委实可怖,奴婢恐怕他过来污了太后娘娘与太妃娘娘的眼,这才只带了挽袂。”
“你说了这许多,虽然那叫葛诺的小内侍摔着了没能过来,这一个挽袂倒是在这里了。”高太后缓缓道,“只是你有没有想过,哀家堂堂太后,你不过区区一介青衣,凭了一盒子所谓梅糕,哪里来的面子,叫哀家替你转圜?”
终于听高太后问出了这一句,牧碧微越发不敢疏忽,她屏住了呼吸,依旧保持着从容不迫的仪态,先叩了一首,抬起头来,这才道:“奴婢没有这个面子!”
高太后对她的回答并不意外,淡淡的道:“既然知道自己没有这个面子,又为何来求?莫不是想着哀家身边的人都太闲了,给她们多一件替哀家训斥女官的差使吗?”
牧碧微从从容容的说道:“奴婢想到太后这儿却还是受了挽袂与葛诺之事的提醒!”
“哦?”
“太后娘娘,早先奴婢才进宫的那两日,挽袂与奴婢说起她与葛诺是怎么到冀阙服侍陛下的,说到她是去求了左昭仪娘娘,且又说左昭仪娘娘贤德,当时奴婢也这么问过挽袂。”牧碧微面上露出回忆之色,恭恭敬敬的道,“奴婢问挽袂当初哪来那么大的胆子敢去拿这等小事打扰左昭仪娘娘?论身份,左昭仪娘娘不但是邺都曲氏嫡女,入宫之后更是贵为左昭仪,乃后位之下第一人,且又得太后亲赐六宫之权!而挽袂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宫女,便是能够偶然见到左昭仪一回也是福气了,又遑论是以宫女身份求见左昭仪不说,还向左昭仪请求?”
温太妃觑了眼高太后的脸色,淡淡笑了一笑,道:“挽袂是如何回答的?”
挽袂顿时感到先前被阿善掐的地方又是一痛,她不敢怠慢,学着牧碧微的模样先叩了个头,这才战战兢兢的说道:“奴、奴婢当时是这样回青衣的——奴婢去华罗殿求见时也没想着事情能成,因为在那之前奴婢尚未见过左昭仪之面,只是听宫中传言左昭仪、左昭仪乃是曲氏之女,曲家女一向贤德和善,因而辗转几日后,想着若是不去,那是什么指望也没有的,若是去了,或许左昭仪开恩,会准了奴婢所求,不曾想奴婢鼓足勇气到了昭阳宫,宫门前的宫人禀告了左昭仪后,一路到华罗殿上都无人为难,奴婢说了所求之事后,左昭仪只是略问了几句奴婢与葛诺做过些什么,觉得可以放进冀阙宫伺候,便准了奴婢,不敢瞒太后与太妃,奴婢出了昭阳宫,都一直觉得仿佛在梦中一样!”
牧碧微接过了话头去,殷殷道:“太后娘娘、太妃娘娘,挽袂入宫比左昭仪早,她去求左昭仪时,是因左昭仪入宫不久,所以性情不知,但觑着曲家的家声,也敢一试!而到了奴婢这里,却是奴婢入宫不几日,然太后娘娘却是久在宫闱了,奴婢从前在闺阁里的时候,虽然并无资格入宫觐见,然而也尝听祖母与母亲提过太后娘娘,朝野上下,谁又不知道太后娘娘慈爱仁和?”
听到了这里,高太后有些意兴阑珊,赞她慈爱仁和的话语,她实在听太多了,牧氏不过这点儿心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