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郯打开两只箱子,看了看,又阖上。
“我曾告知夫人此处埋了金子,夫人可曾看过?”他问。
我一怔。辽东兵围城的时候,我曾想过把金子取出来逃离魏府,可是那时已经来不及了。
“不曾。”我说。
魏郯的脸上泛起些苦笑,看着我:“为何?”
我不语。
心底忽而有什么被触了一下。
是啊,为何?我自从嫁进来,就一直想着我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离开。可即使是逃难,即使是身陷险境,回来之后,我也仍旧生活在这里。哪怕再艰难,我也没有动过把金子挖出来的念头。
我真的想离开么?了断一切地离开?
眼眶有些酸酸的,似乎委屈,又似乎不是。我望着魏郯,他的脸在烛光中半明半暗,却看不清究竟。
他没说话,却转开身,去墙边取来一只铁铲。
“夫人将那些杂物搬开,我来挖。”魏郯道。
我诧异,但还是应了一声,依言走过去。
角落里,仍然和我上次看到的那样,摆着好些落满灰尘的瓶瓶罐罐。我一个一个将它们搬出来,放到一旁。魏郯拿着铁铲上前,一铲一铲地将土铲开。
土星不时地溅出来,我忙将近处一个瓷瓶搬开。可才拿在手里,却觉得有些眼熟。
那是一只梅瓶。
抹开灰尘,洁白细腻的质地,釉色均匀,细腻的纹路如卷云花草般舒展,正如当年,我对它的样子感到奇特,最后决定拿出去卖。
烛光下,瓶身上泛着柔和而纯净的靛青,记忆仿佛从光洁的釉质下萌破而出。
“……身无百钱,不走长安。”烈日下,我抱着它,不耐烦地对前来问价的少年说,“这梅瓶,我要卖一百钱呢。”
“……阿潜,我昨日卖了一只梅瓶,你猜多少?”我高兴地对裴潜说,“我只想卖一百钱,可那人给了我一百五十钱!”
……
“这梅瓶……”我抬头,心跳得很快,“这梅瓶是谁人的?”
“嗯?”魏郯看一眼,“多年前我买的。”说罢,继续铲土。
“在何处买的?”我忙问。
魏郯直起腰来,悠悠道:“忘了。只记得是个不识货的傻瓜,值十金的梅瓶,一百五十钱卖给了我。”说罢,他看着我,唇角勾勾:“诚然,夫人这般聪颖,是断不会将十金的梅瓶卖一百五十钱的。”
我望着他,愣愣的。张张口,想说什么,可是眼前一酸,泪水却率先涌了出来。
“怎么了?”魏郯放下铁铲走过来,声音啼笑皆非,“怎没说两句又来红眼?”他伸手来扶我,我用力捉住他,一下扑到他的怀里。
宽阔的胸膛,温暖,厚实。
我不说话,只抱着他,哭得越来越厉害,却又忍不住想笑,气息一下一下地哽咽着,像是小时候在花园的哪个角落找到了自己苦寻无果的宝贝。
魏郯也不再说话,任我哭着,轻拍着我的肩膀。
“你……”好一会,我埋着头道,声音断断续续,“你将梅、梅瓶放在……放在金子上……就、就是要等我……等我挖的时候看、看到……”说着,我抬头看他,“是么……”
出乎我的意料,魏郯的神色居然有些窘。
“不是……”他扯扯唇角,似乎想若无其事,却极不自然地别来脸,“这瓶子也算是花大钱买的,我就觉得与金子放在一处合衬。”
“就是!”我扯着他的衣襟,固执道,“你就是故意!”
魏郯愣了愣,脸上忽而有些可疑的晕色,像刚喝了酒。
“胡说什么……”他笑笑,正要再把头转开,我一把固住他的脸。
“好好好!”魏郯一脸苦相,“我故意我故意!”说着,他掰开我的手,指指那土坑里,“金子挖到了,不看?”
我怔了怔,看过去。
只见魏郯弯腰,将一只布包提出来,沉甸甸的。他将布包放在地上,打开,我睁大了眼睛。
烛光下,只见里面黄澄澄的,确实是一块一块的金子。但再仔细看,许是埋藏多年,有几块的面上泛着绿色。
“赤金?”我讶然。
“嗯。”魏郯将那些金子拿出来看了看,颇有感慨:“我祖母留给我的,从我六岁起,一年给一斤,说要用来娶妇。可惜,才攒到十斤,她就去了。”
我:“……”
梅瓶被洗得干干净净,将它摆在室中的时候,乍看去,简直蓬荜生辉。
魏郯沐浴回来,收拾完毕,我却不想睡。今夜惊诧太多,有许多事在脑海中似断似连。打铁须趁热,我怕过了今夜,魏郯就再也不肯开口了。
窗子关得严严实实的,灌了热水的暖炉把被窝里烘得舒服。
我躺在他的怀里,望着窗前的梅瓶,心中满是好奇:“夫君买瓶之时,是第一次见我?”
“嗯,算是。”魏郯道。他似乎很后悔方才带我去侧室,催促道:“方才不是说完了么?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我自然不会答应:“还未说完。夫君后来还见过我么?”我想了想,“夫君是羽林,还记得我何时嫁走。”
魏郯瞥瞥我,弯弯唇角:“夫人当年出入宫禁,香车宝马,为夫想看不见也难。”
我想想,也觉得有理。可是再想想,还是觉得际遇奇妙。魏郯那时看我,又会觉得如何?
在成婚之初,他告诉我侧室里埋有金子的时候,梅瓶就已经放在那里。若是故意的,是否可以说,他那时就希望我会发现这只梅瓶?
想到这些,思绪慢慢回溯,我又苦笑。就算他有意,自己那时也不会因为这个留下来。却反而是遇到赔钱之后决定回到魏郯的身边。
“夫君那时喜欢我么?”我轻轻问道。
“不喜欢。”他干脆地说说。
这回答是在意料之中。我当年有裴潜,他当年有徐蘋。他还与裴潜是好友,怎会看上我?
但我还是不太乐意:“是么?”
魏郯似在回忆:“斤斤计较,总梳着总角,像根豆芽……”
我掐他的肋下的痒肉。
魏郯笑了起来,痞气十足,缓缓道:“不过后来甚好,该有的都有。”说着,眼睛瞥瞥我胸前。
“不正经。”我羞恼地用手推开他的脸。
魏郯一把捉住我的手,摸摸我的头,说;“那便说正经的。李掌事那生意,既是我许的,分成就应该全归我,夫人以为如何?”
我一愣,又好气又好笑。
“不给。”我答得斩钉截铁,“那分成是李尚给妾的,便全是妾的。”说完,又补充道,“还有夫君那些金子,也全是妾的。”
魏郯瞥我:“都是赤金,夫人不是嫌弃不值钱?”
我结舌,这人到底眼睛毒。赤金与黄金,一个地一个天。如今市价,一斤黄金可抵万钱,而魏郯这十斤赤金熔了造币,也就抵千余铜钱。与李尚这回的生意比起来,也就是个零头;跟那只梅瓶比起来,更是零头都赶不上。
“嫌弃?”魏郯看看我,眉头一扬。
我连忙摇头:“不嫌弃。”当然不能嫌弃,那可是钱。
“那你抱着那梅瓶做甚?”
“抱着梅瓶不行么?”我跟他较着劲比无赖,眨眨眼睛,“赤金也是金,祖母留给夫君娶妇,就是给妾,妾怎会嫌弃?”
魏郯笑起来,把我搂过去,低头在我的脖子蹭了蹭:“奸商。”
我亦笑,顺着他的手臂翻个身,望着那双眼睛,嘴唇若即若离:“夫君未听过一句话?”
“嗯?”魏郯的目光变得深黯,“何话。”
我的手指慢慢在他的胸膛上画着:“无商不奸。”
魏郯的手突然用力,将我的头按下。
吻热烈而深入,挑衅一般纠缠。我迎着他,手滑到他的腰下,伸进他的衣底。
健硕的身体,肌肤平滑,我的手盘桓在他的脐间,一点一点,慢慢往下。
他的手突然将我按住。
“别乱动……”他声音粗嘎。
我微笑,低头将吻移到他的喉结上,另一只手继续。
魏郯胸膛起伏,一个翻身,将我的手脚都压住。
“再胡闹,一起去浸凉水……”他恶狠狠地威胁。
我吐吐舌头,立刻收手。
魏郯看着我,过了会,无奈的笑笑,放开我,一口气吹灭榻旁的烛火。
躁动的心在夜色中慢慢平复,我侧着身,窗户透来的微弱光照中,魏郯的鼻梁的剪影如同山峰。
“我这么好看?”他突然道。
“妾看阿谧。”我自然地接道。
魏郯伸手来捏我,我一把挡住,却被他反握着,再不放开。
“睡。”魏郯道。
我心底喜滋滋的,把头贴着他的手臂,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阿嫤。”睡意渐浓,我正进入混沌的时候,忽而听到魏郯唤我的名字。
我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当年每到十五,我都争着去守宫门。”
十五?我觉得这日子挺熟悉,可是……守宫门?算了,明日再想……
“阿嫤,还想去看山海么?”他的声音似乎在我耳畔低叹。
我想开口,可是太困,声音全然出不来。只依稀听到一个声音在心底答道,想看,可你会带我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