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忙令请进来,宝玉便将那匣子盖上,又是递给紫鹃令她收起来。这说话的功夫,宝钗已是款款而入,依旧是眉眼带着几分笑,只是一应妆容倒是比平日里减了些。及等厮见过了,宝钗便先谢了东西,且含笑道:“东西虽小,却是颇有几分野趣,我瞧着也是想到了故土。”
听着这话,黛玉想着她原在金陵,也是远离故土,且金陵与扬州甚近,神色也柔和了几分,因道:“如此方有故土难离这四个字,虽有千里之遥,到底根在那里,总不免思量到了那里,却不比旁个所在的。”
两人不免就此多说了两句话。
宝玉却听不得这话,只口中不好辩驳,便心内一想,又问着道:“听得二哥哥说,妹妹这一路过来,竟是有些病弱,现今可是好些了?不若明日里便请御医过来诊治一番,我们也好安心。”
“原不过路上劳顿,不比家中自在罢了,并无病症,哪里用着请御医过来?平白生出一桩事儿来。”黛玉听得这话,也不过淡淡一句话,就是了结,心内却不免想着:我这又算什么,倒是让御医过来诊治?当初若父亲能有如此,许是能好些呢。既是思量到了这一处,面上的些许笑容也是散了些。
就在此时,又有三春一道前来,一则谢了赠礼,一则算作探病,倒是让屋子里热闹了几分。黛玉原为此间主人,忙略作安排。三春不过打个呼哨罢了,且与黛玉等说谈半日,便各自散去。
黛玉且起身送了两步,瞧着他们俱是出了门,便重头坐下来,不想这会儿竟是眼前一黑,忽而有些晕眩起来,身子也不免有些摇摆。
春纤原离着她极近的,见着如此景象,当即惊呼一声,忙上前来搀扶。又有紫鹃瞧着如此,也是几步上来,当下里三人各有所动,竟是凑到一处,倒是将一侧放着的茶杯撞得翻倒,啪嗒一声就是摔在地上。
第三十四章 道病亡春纤婉言劝
这番惊吓非小。
好在春纤紫鹃两个虽有些踉跄,黛玉却不曾摔在地上,到底被搀扶住了。外头又有丫鬟婆子等听到响动,过来问话。春纤原是不小心扭到了腰,冷汗淋漓,犹自忍痛难言,紫鹃已忙高声道:“姑娘昏了过去,快些过来搀扶。”
话音落地,一干丫鬟婆子已是进来,见着黛玉虽被搀扶着,也是摇摇欲坠,忙伸出手来搀扶,且将黛玉安置到床榻之上,又有将春纤并紫鹃扶起的,口中问道:“姐姐可还好?”
紫鹃原不过磕碰了一点子,并无大碍,春纤因扭了腰,一时痛得双眸隐隐沁出些泪光来,好在也不甚严重,坐下来略歇息了半晌,虽依旧痛楚,倒还能忍耐。只这会儿,她们两个都无心于此,先忙瞧了黛玉,却见着她面无华色,唇色微青,似是有些不好,越加焦急,忙使人报了贾母,又问王嬷嬷:“嬷嬷原是经历过的,想来见识也比我们好些,姑娘这般,可是怎么了的?”
那王嬷嬷素来老实,原是个使力不使心,最是省事不过的,这会儿也是惊着了,一发不敢多说话,半晌过去,她才是说出一句:“总要请大夫瞧了才是。我们老背悔的,知道什么?”紫鹃与春纤两人见着如此,思量一回,紫鹃先取了被褥与黛玉盖好,又是探了探额上,见着并无冷热汗意,倒是与平日一般无二,才是松了一口气。
春纤想了一回,也是无从入手,到底黛玉这模样,竟是没个征兆,半日也不过道一声:“姑娘这两日饮食无心,说不得是身子受不住,旁的先不说,且先让厨下备着些好克化的米粥汤羹来。”紫鹃也是无法,且点了点头,唤了个小丫鬟过去吩咐了这事儿,又瞧着屋子里着实拥挤,便让一干婆子丫鬟先退下去,只留了王嬷嬷并雪雁:“你们且下去,这里还有我们瞧着呢。屋子里人太多,反倒气闷。”口中说着,她却多走了几步,且将那推开来的窗牖重头闭合,只留了一道缝儿。
黛玉原是依傍贾母而居,不过说话的功夫,贾母便是知晓,忙亲自过来探视,因又有宝玉宝钗并三春在那里凑趣,遂一道过来。
见着贾母等人来了,春纤等忙起身迎上去,因又告诉先前之事。贾母瞧了黛玉一回,见着她虽是面色不好,到底不曾有甚高热,呼吸却有些低弱,心下一转,倒是有几分猜测出来,面上松缓了些,且叹了一口气,道:“想是先前经了姑爷那一场大事,后头又是紧着回来,舟车劳顿,她身子素来又弱的,里外交加的,小孩儿家家的一时受不住,也是有的。”
虽是这么说,贾母却立时令请了太医过来,又是亲自唤了热水,且与黛玉擦拭了面庞双手,坐在那里候了半晌。宝玉等等了半日,见着她犹自坐着,方开口请她回去安坐。贾母却是不肯,执意在此候着。春纤与紫鹃对视一眼,紫鹃便先劝道:“老太太放心,我们自是好生照料姑娘,再不敢轻慢分毫,若是姑娘醒来,见着老太太如此,只怕心里不安呢。”
听得这话,贾母方有些沉吟。
春纤因又道:“是呀,老太太,姑娘想来也就是小小的病症,并无大碍,若是叨扰了您,反倒不美。待得过会儿姑娘好了,必定过去与您说话儿。”又有探春宝玉两个在侧劝说,贾母才是叮嘱再三,起身离去。
紫鹃并春纤送这一行人到了门外,瞧着远去了。紫鹃便伸手搀扶住春纤,因道一句:“你也歇一歇,前头才是扭了腰呢。”春纤只摆了摆手,道:“我躺在那边儿的榻上,也就使得了。这会儿也不甚疼了,想来并不算什么。倒是姑娘那里却是难说呢。”
“姑娘原就伤心太过,又是劳顿,又是操心的,她身子弱,自然有些受不住,想来后头补一补,必定也就大安了。”紫鹃口中说着,两人回转来,只先走到床榻边瞧了黛玉半晌。看着她依旧如此,便一个坐在黛玉身侧,一个躺在边上的小榻之上,两个人四只眼,就盯着黛玉一个了,倒是将旁的事物都抛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方传了信过来,说着太医已是到了外头,立时便至。紫鹃闻说,忙将黛玉收拾了一回,又唤了两个小丫鬟并两个婆子,仔细叮嘱了一番行事。春纤则起身到了屏风后头,略等片刻,紫鹃亦是到了内里,两人一道儿站在那儿。半晌过去,就有王嬷嬷等引着一个发须皆白的老大夫到了内里。
凡事自有丫鬟婆子周全,且与这老太医望闻问切一番。那老太医略一沉吟,见着周遭俱是婆子丫鬟一类的,便是将那些病症的话都是压下,只道:“原是这位小姐心思重,竟致忧虑成疾,且素性体弱,此番倒也无甚大碍,却得好生调养一番。不然,只怕日后却要成个症候的。”
闻说这般,王嬷嬷且吓得脸色发白,忙请这老太医开方子。当下里,外头又有丫鬟过来,说是贾母有请太医过去,意欲询问黛玉之病。那老太医听得如此,先与这里留了个方子,又是叮嘱了几句日常饮食上头的禁忌,就是去了贾母之所。紫鹃见状忙打发了小丫鬟跟着去,只说引路,她出来再瞧了黛玉,再打发了两个婆子去抓了药来煎。
春纤则瞧了那已然平复的帘子两眼,心中暗暗思量:贾母虽说先前也待黛玉颇为疼爱,且似与宝玉并肩,却不如现今,竟是越加了一层,倒是稀罕。虽是做此思量,到底黛玉更为紧要,她便将这些抛开,只一心照料黛玉。
好在,后头黛玉被喂了一碗药,及等晚间,便是苏醒过来。春纤等都是松了一口气,又忙令取了燕窝粥来——这却是用贾母在后面特特打发人送来的,足足一箱子的补品,燕窝便占了大半。
黛玉先吃了一盅,觉得精神好了几分,便问缘由。春纤与紫鹃你一言我一语且将后头的种种俱是细细道来。黛玉不免有几分懊恼,因道:“我原也无事,睡一觉也就罢了,倒是平白生出一番事儿来,还要老太太他们担心。”
“姑娘又是浑说,这可不是小事。”春纤听得她话语淡淡的,便知道她自小儿起便是吃药,听得太医的话,便也只做自己伤心劳累之故,并不在意,忙就将太医后头的话挑出来再三说了,因又道:“都是这么说了,姑娘仍不在意自个儿身子?我们瞧着也是心疼呢。”
紫鹃亦是点头,且与春纤一道儿夹杂了一阵,黛玉只得道:“罢了,我还不知道这些?不过不好多说罢了。你放心,我自是会好好保重的。”话虽如此说来,黛玉本就是敏锐细致,生就一副玲珑心肠,心内存了一番事,却也不能尽数消去,这病虽小,却是断断续续,眼见着将将要入冬,犹自不曾好转。
这么一段时日,春纤并紫鹃俱是聪慧,如何不知道内里,只是不好深劝。有些话,说得多了反倒不好,重又与黛玉添上一层心事,只得小心周全。贾母等人见着黛玉如此,虽也时有过来探望一二,但因着是久病,竟渐渐也就视若平常了。反倒是另外一面,那边儿东府的小蓉大奶奶新近越发病的重了,连着凤姐都特特过去探视了两回。
今番琥珀过来送东西,便说道了这个,又是叹息:“小蓉大奶奶原是极好的,生得俊俏,性情也是温柔周全,最好不过的一个人,年纪也轻,竟就这么越发病重,着实可惜。”这么说了一回,她方记起黛玉原也病着的,竟不好多说这话,忙将这话题转开,略略说了几句旁的话,便是告退。
黛玉听得这话,原是病中的人,心中却不免有些闷闷的,瞧着琥珀走了,方问紫鹃:“那边府里的小蓉大奶奶真个这般了?”
“可不是,着实可惜呢。”紫鹃度量着黛玉的神色,便想将这事儿带过去。那边春纤却是心中一转,虽有几分犹疑,到底开口打了个岔,叹道:“我也听说了几回,珍大奶奶十分担忧,也是百般请了大夫过来诊治,连着小蓉大爷等都是不敢高声说一句话。只盼着苍天见怜,只瞧着这些,且让小蓉大奶奶好转才是。”
她口中这么说着,心内却是不做此想,说来秦可卿那般境地,竟也是无话可说的,究竟如何,也是瞧着她自己而已。倒是黛玉,听得这话后,竟是靠在枕头上面愣愣想了半日,并不做声。还是后头雨声渐起,她方抬头瞧了窗户一眼,因道:“也只盼着能如此罢了。”
然则,秦可卿之病竟不见好,府中上下人等口中不说,心内早已存了点思量。谁知过了年,腊尽春回,可卿犹自缠绵病榻,倒是一个贾瑞先病故了。
这事黛玉并不知晓,毕竟贾代儒一家子原与她无干,隔了好几重的亲,却是春纤思量一回后,特特提及,口中犹自叹息道:“都说小蓉大奶奶那边儿只怕有些不好,可到底过了年,春日里万物复苏,只怕也就好了。倒是那边儿瑞大爷,竟就这么去了。听的说那代儒太爷一对老夫妻,竟是哭得眼睛都瞧不见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着实悲痛!”
第三十五章 久病愈忽闻封妃事
听得这话,黛玉由不得一怔,转头看去,却见着春纤眼圈儿微红,似有几分泪光闪烁,她心里虽有悲凉之意,倒是暂且被诧然压住,道:“你这是怎么了?”
“我原不该与姑娘说这话。”春纤也是一叹,心内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得双眼有些酸痛,便胡乱用帕子擦了擦,道:“只是听得太爷他们老夫妻的年岁,便想起我那已是去了的祖母,便有些酸楚。”这话却是真心的,这身子的原主旁个不说,对着收养她的老祖母极有心的,仿佛所有的情感都是在这一个人身上似的,一旦触动,便能引得她也生出酸楚悲痛之情来。
黛玉也是知道这个的,兼着又是失了父母亲长,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便是轻声劝道:“老人家已是去了,你何必自伤?倒是让她在九泉之下,也不安呢。”话音方才落地,她自个儿也是微微一怔,心内仿佛有些酸痛,又有些苦涩,且又渐渐想起旧日之事,又忽生了几分温暖,一时倒是说不得话来。
见着黛玉如此,春纤方才回转过来,心下一想,便知道她是由此想到了父母,便有意劝说一二,道:“姑娘既是知道这个理儿,怎么还不振作些,也是让老爷太太放心?”
黛玉便不说话,半晌过去,她才低低一叹,双眸氤氲一片,声音亦是有些黯哑,面上却渐渐生出些坚毅之色来,道:“却是我糊涂了,只想着那些不中用的,倒是将紧要的抛到一旁去。”话语落地,她便渐渐往后靠去,再不说旁话,只瞧着帐子出神。
听得她那几句话,春纤便不做声,暗想:似黛玉这般名苑仙葩,原是抽了芽的好兰花儿一般,极娇嫩的,自是不能轻易经了风雨,这一场病便能瞧出几分来。可若是全然不经风雨,到头来自己立不住,现下就是艰难,更别说后头贾府渐次败落,她手中又有万贯家财,自作嫁妆的,只怕越发得难。
哎,只盼着黛玉能渐次回转,且将当初为着如海而振作的精神,放一放自己身上。
心内想着如此,春纤却着实不能十分做此思量,倒不是因为旁的,实在是黛玉一朝没了父亲林如海,后头又是见识了舅家算计,心内存着事,却总闷在心底,只自己为难自己,数月里她与紫鹃什么不曾劝过?什么不曾说过?只不过她虽是明白,心内过不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