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抓了她的指尖一一亲吻过去,“那些上位者喜怒由心翻脸无情,说实话不值得。可是珍哥你要明白,这世道本来就是这样。我们活着犹如逆水行舟,我要不争不抢,人家就会去争去抢,然后把我们压得死死的。我一直记得我和母亲离开京城时的仓惶无措,你应该也记得你爹被人构陷押入大牢时的不安惶恐吧!”
傅百善便有些迟疑地点头。
裴青眼中笑意更胜,“珍哥,我知道你是个万事看得开的性子,不愿意受拘束。可是这个前提就是,我们先得牢牢把控自个的人生,不因为他人的一句话就流离失所远走他乡。即便那个人是父亲或是君王,也不能任意左右我们!”
这是裴青隐秘的野心,他像一头时刻准备战斗的雄狮一样,却朝爱人袒露出柔软的肚腹。傅百善心下感动,却不想说些什么煽情的话,只得无可奈何的一摊手,“罢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遇到这么一个人也只有一股脑往前奔了。”
裴青佯作愠怒,“竟然说我是狗……”
仙人庆寿包银铜烛台在内室里散发出晕黄的灯火,两人顽笑一阵之后,裴青将人小心地放在红木独板罗汉塌上,斜倚着宝蓝绒面大迎枕道:“京中这么多的文臣武将,皇上却把我匆匆从青州左卫调过来任东城兵马司指挥使,接着又任本届春闱巡查官,我怕这里面不止天上掉馅饼这般简单!”
只穿着一件寝衣的傅百善蓦地转过头来,其实她老早就察觉丈夫的这趟差事来得太快太过容易,只是因为里面牵涉得太多,反而不好仔细询问。
裴青拿过妆台上的一只喜上眉梢的银梳背在手中把玩,眼里浮起一丝阴翳,“京中金吾卫指挥使魏孟,是青州左卫指挥使魏勉的兄长。这人从不与人结党城府颇深,在一众武官当中口碑甚好。我就是走了他的门子,我在你那里拿的两万两银子,一万两用来打点各路神仙,一万两就直接送进了魏府。”
见媳妇儿听得一脸专注,裴青不由哑然失笑,“等我任了本届春闱巡查官之后,我还以为是魏孟在皇上面前美言。但是九天科考一结束,他就派心腹悄悄地把一万两银票送了回来!”
收了银子,事情办了,最后反倒把银子退了,这倒是有些奇了怪哉,傅百善皱着眉头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裴青见状心里就生了暖意,将人抱在怀里道:“我翻来覆去地细细寻思这件事,最后只得一个结论。就是调我入京任东城兵马司指挥使,的确是魏孟发了话照应的,出任本届春闱巡查官却绝不是魏孟的本意。历届春闱秋闱风光十里的人不少,折戟沉沙的人更多,我一个没甚根基的人何德何能占据此处高位?”
傅百善也是心思相当快的人,立刻反应过来道:“你是说,这回科考可能要出大问题!”
裴青微微扯了一下嘴角,眼里渐现阴霾,“树欲静而风不止,此次只怕要起大风浪。我倒要睁眼看看,是何人把我推出来当枪使?若是想着吃柿子拣软的捏,这个如意算盘打到我头上只怕是敲错了珠子儿!”
看了一脸忧色的爱人,裴青将绣了山雀石榴的大红锦被拉上来将她紧紧围住,叹道:“好珍哥我有分寸,只是事情都有万一,若是我有个不好,你就收拾细软跟着岳父岳母回青州吧。但凡我还余有一口气,定会到青州去寻你!”
早春的细雨撒在镶了琉璃明瓦的槅窗上,噼里啪啦地簌簌作响,内室里也有了一丝腻腻的湿滑。傅百善打了个冷噤喃道:“有这般凶险吗?”
裴青将额头抵在她的肩上,微微喟叹道:“我自个选了这条路便从来没有后悔过,因为我母亲死得太冤太苦,我想要堂堂正正地讨回本该我得到的一切,可是却不该将你牵连进来。那回在青州得知秦王对你有意,我想就此算了吧。我汲汲营营拼命挣扎,连明年还能不能活下来都不知道,何苦要扰人辛苦一场!”
傅百善声腔有些干涩,“我从来不后悔,与其苟活一世还不如活个痛快明白。我知道婆婆的死是你心中的结,一日不除你便一日不快活。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即便你入了牢房还有我给你送饭!”
裴青一阵轻笑,细长凤目温柔缠绵,“好姑娘放心吧,我混到如今这个地步也不是吃素的,任是何人想将我拉下马,我就拉他过来垫背。魏孟肯定知道些什么,只可惜他的嘴巴子紧得很,竟连一句多话也没有!“
二更的鼓锣敲响,傅百善心中一动,慢慢道:“我虽没见过此人,却知道他是皇帝跟前最得用之人。这世上能指派他且不能透露口风的,只怕就只有上面那一位……”
裴青眼中尽是欣慰,“你尽管放心好了,为了咱们俩的将来,我总会想法子把这件风暴躲过去。日后的事情……我们再慢慢谋划,总归会有一条出路。”
细雨不知什么时候停歇了,小院角落里几株早开的迎春花舒展着嫩黄的花蕊,开得正好。裴青仔细为熟睡的爱人掖好被角,心里的翻滚煎熬已经平息许多。绣了如意灵芝纹的帐幔挡住了外面的冷风,他脸上慢慢变得冷沉冰肃。
先前在傅百善面前,裴青虽然吐露此事,但是并没有说尽,因为他隐隐约约的发觉其间有秦王的手笔。
这场科考,五服之内的亲眷按照律令要避忌,青州籍举子傅念祖是裴青的隔房妻兄。接到要出任贡院巡查官的调令之后,他便向副主考温尚杰禀明此事,但是直到二月初九的凌晨,却没有任何通知和变动。而据她所知,温尚杰是秦王侧妃钱氏的两姨表兄……
264.第二六肆章 三甲
春分过后, 每天都有人围在贡院门口焦急地等待着春闱的结果。
一个读书人熬成为一个进士,可谓是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正式的科举考试分为乡试、会试、殿试,其中乡试中举叫乙榜, 进士榜称甲榜。因进士榜用黄纸书写, 故叫黄甲也称金榜,中进士称金榜题名。凡是通过乡试中得乙榜,再通过殿试中得甲榜的人,称为两榜进士。
中式者天子亲策于廷,曰廷试,亦曰殿试。分一、二、三甲以为名第之次。一甲止三人, 曰状元、榜眼、探花, 赐进士及第。二甲若干人,赐进士出身。三甲若干人,赐同进士出身。
傅念祖坐在青云茶楼的第二层雅间里,身边围着二房的一大家子, 都陪着他等消息。
街面上的人忽啦一下躁动起来,远远就瞧见几个人骑着高头大马, 手里高举着杏黄色的榜单,那就是今日的贴榜之人。小五小六年纪毕竟小些,早就挤进人群看热闹去了。他们还肩负一个重要职责,就是帮着大堂兄看榜。
傅念祖虽然强自镇定,手心里还是直冒热汗。
傅满仓活到这么大岁数, 还没有看过这种万人空巷的热闹景象。街巷边停着几顶披红挂彩的空轿, 几个青衣大汉应该是哪家的仆从, 虎视眈眈地盯着贡院门口。边嚼着干果子边拍着栏杆笑道:“难不成这就是榜下捉婿,今日始见着了!”
宋知春白了一眼象孩子一般顽笑的丈夫,回头安慰傅念祖道:“莫急,左右今天能出结果,考上了就是幸事,考不上下回再来就是了!”
傅念祖此时倒是想开了,“我资质本就平常,靠的就是勤能补拙。只可惜前一向因家里的事耽误了功课,书院里老师们布置的课业也没按时完成,此次名落孙山也在意料之中。只是想起十年寒窗苦读,有些愧对家人的期望!”
去年,为了给亲妹傅兰香自尽一事讨个说法,傅念祖执意写了状纸到州府各处衙门申冤。好在苍天有眼奔波三个月终于了却这段公案,做恶者常柏被革除了功名,只是被耽误的工夫却无论如何也补不回来了。
宋知春倒是觉得这侄子性子仁义,很愿意帮衬他一把。正要出言安慰时,眼角余光就瞥见两个儿子面有难色站在门口踟蹰不进,心中一凛下连忙开口问道:“怎么样,看到你堂兄的名字没?”
小五望了双眼满含期冀的傅念祖一下,只得硬着头皮含混道:“看是看到名字了,只是……名次排得比较靠后,在第三榜第五名。”
宋知春不怎么明白科举上头的一些事由,但听了这语气不对,心里自然就敲开了小鼓。旁边傅满仓暗叹一声,附耳过来细声嘀咕了几句,她才恍然明白这第三榜就是所谓的同进士榜。
同进士出身意味着不是进士出身而按进士出身对待,有一种大丫鬟拿着钥匙管家的意味在里头。明里虽然当家做主,但是毕竟名不正言不顺。类似的还有如夫人,如夫人意思就是如同夫人,但是并不是夫人,其实质还是小妾,所以同进士出身的人比较忌讳别人提起。
前朝颇有名的一则故事就是大学士韦项寀位居二品后,在家中设宴招待亲朋古旧。他刚纳了一名千娇百媚的小妾,一时兴之所至就以“如夫人”作为上联,让门下对出下联。有一位新来的客卿自持有才,出口一句“同进士”。
按照道理来说,这副联子相当工整,里面还有一种不可言传的意味在里面。这个“如”字其实就是“不如”的意思,这个“同”字其实就是“不同”的意思。但是这副绝妙好联却惹得韦项寀大发雷霆,因为他本人就是同进士出身。
同进士的地位着实令人尴尬,好似饥肠辘辘之时,旁人端上好饭好菜,却赫然发现盘中粘着一只青头苍蝇。为肚肠计不能不伸筷子,一伸筷子又恶心得难受。因此稍稍自尊自爱之徒,都会将同进士出身当作一种不能一洗了之的难言之隐。最麻烦的是这种名次还不能不要,因为榜上有名之人都不能重新补考。
傅念祖掩下心中的失望,重整精神笑道:“全国有成千上万的举子齐聚京城,我有名次已然不错,吏部选官时还能授个正八品,总算不枉费多年的苦读。日后出了仕途我加倍努力就是了,总有一天能够出人头地。”
傅满仓抚着下颔连连称许,“我混了二十年才混个正六品的散阶,你才二十来岁就是正八品,已经是年青人当中的翘楚了。日后为官只要持身正,未尝没有一展鸿图的机会。实在不行,青州老家还有几百亩田地呢,总不至于饿着你!”
这话质朴得一如二房的为人,傅念祖过了心头这道坎就好受多了,站起来端端正正作了一个揖,“等会回去我就给父母去信,虽算不上光宗耀祖,也算不辱先人!”
宋知春有意为他解围,拍了手笑道:“总归是件喜事,小五去平安胡同看看你姐和姐夫在家没?跟他们说一声,我定了万福楼的席面,等会咱们一家子为念祖好好庆贺一番。”
万福楼是京中最好的酒楼,楼里的厨子主攻淮扬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