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 顾重华正在批阅奏折,修长的手指提着朱砂笔,在霞光的照映下, 眉眼晕开淡淡的暖色。
不多时,门口进来一位老太监,恭敬地喊了一声:“陛下。”
顾重华挽了挽袖袍, 头也不抬地道:“何事?”
那老太监抬起手中的折子, 回道:“启禀陛下, 大理寺卿差人来告了病假, 说是偶感风寒, 须得在家休养几日, 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朱砂笔顿了顿, 笔尖的红墨落下一滴。对于苏青鹤告病假一事,顾重华似乎并不意外,只是轻笑了一声,便淡淡地道:“允。”
老太监应了一声, 将手中的折子递到书桌上, 便弯腰退了出去,整个御书房又安静了下来。
顾重华眉眼微动,瞧了瞧一旁的告假折子, 抬了抬袖袍, 便将那折子拿了过来。摊开后, 便是苏青鹤清秀的字迹。
他提起朱砂笔在上面画了个圈,颇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看来他是吓到她了, 她还装病来躲着他。
他抬了抬眼, 眼底闪过一丝戏谑, 看来,他得更快一些,不然,还真要被别人先下手为强了。
日头西斜,将整个大殿都拢在了橘色的光晕中。
而另一边,苏宅,苏青鹤刚刚将今日的事务处理完,便从书房出来了,她揉了揉肩,就见得不远处府里的小厮过来了。
他手里捧着一卷折子,行至苏青鹤面前,恭敬地道:“大人,宫里回话,陛下允了您的病假。”
苏青鹤接过回执的折子,轻轻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待那小厮走远了,她才展开折子,瞧着上面用朱红笔勾出的圆圈,慢慢低垂了眉眼。她往一旁挪去,坐到了朱红漆柱旁的围栏上,有些无力地靠着身子。
她揉了揉眉心,倒是没来由有些后悔装病了。这个法子实在不甚高明,可她自从昨日以后,就真是不知该去如何面对顾重华了。他虽然没有认出她,可她还是想先一个人好好静一静,起码得平复些情绪,这样才不会露出马脚。
她想着,又抬起手中的折子,盖在了脸上,颇有些无奈地长叹了一声。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接下来的日子她又该如何处理?
她闭了闭眼,良久,像是想到了什么,将脸上盖着的折子取了下来。面上除了愁色,更多的是凝重。
也许这个大理寺卿她不该再做下去了。
她当初是为了替她祖父和哥哥报仇,才女扮男装这么多年。现在大仇已报,苏家也安稳了下来,也许是该她功成身退的时候了。再这样下去,她早晚有一日会露馅的,若是被有心人利用,恐怕她们苏家就要有麻烦了。而且她现在都快二十了,可她又不能娶妻,这女扮男装一事,终究是纸包不住火。
她想了想,目光移到手中的折子上,像是坚定了什么想法一般,当即便起身去了书房。
……
三日后,皇宫内,苏青鹤刚刚向守值的太监问询了顾重华的所在,便被告知他病了。
她有些愣愣地问道:“陛下什么时候病的?”
那老太监回道:“就昨儿个,苏大人,您也知道,咱们陛下日理万机,事必躬亲,这便是铁打的人,也得累坏了身子,现下正在休养呢。”
苏青鹤暗暗握紧了袖袍下藏着的奏折,本想来告老还乡,结果顾重华竟是病了。她有些心不在焉地低下头,连那个老太监后面说了什么也没注意听。
她正准备转身离去,可步子却像是生了根一般,怎么也挪不动。良久,她还是压低了声音道:“陛下在何处,我既来了,身为臣子,自是要去关心陛下的龙体。”
那老太监了然地点了点头,就领着她走了。
一路上她都有些心绪不宁,走了半道甚至有些后悔了。可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听说顾重华病了,心里就慌得厉害,鬼使神差地就说了要去看望他。
她暗暗舒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直至走到养心殿的时候,她被眼皮一跳,好不容易调顺的呼吸也乱了起来。
“苏大人,陛下正在内休养,请容我通禀一声。”
苏青鹤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答的,只是觉得心跳的厉害,连耳边都是怦然声。直到那老太监领她进去的时候,她整个人还是有些晕晕乎乎地。
入了殿内,果见素色幔帐内映着一个淡淡的人影,时不时会传来几声轻咳。
她压低了眉头,心里跟着揪了一下,连左右随侍的宫人退下了都退下了也没有注意到。大殿里安静了一瞬,直到一个带了几分沙哑的声音响起:“是青鹤么?”
苏青鹤颤了颤眼睫,急忙回过神往前行了几步,弯腰行礼:“陛下,臣今日听闻您龙体抱恙,心下不安,特来问候。”
“青鹤有心了,朕不过是有些劳累,休养片刻便好。”他刚刚说完,就又咳嗽了起来,幔帐内映出的身影都跟着颤抖了。
苏青鹤一惊,慌忙地往四周看去,在桌案上瞧见了茶壶,这才赶紧去倒了杯热茶送到了榻前:“陛下,您先喝口茶缓一缓,臣现在就去为您叫太医来。”
“不必了,太医已经来过了。”
话音刚落,一只略有些苍白的手挑开了幔帐,露出只穿着白色里衣的顾重华。他脸上却有病容,满头墨发有些凌乱地铺在榻上,像在宣纸上泼洒出的陈墨,唯有眼下的一点红痣为他添了几分生气。
瞧着他真像是病了,苏青鹤的眉头就压得更低了。可顾重华只是随意地接过了她手中的茶杯,轻抿了一口,便搁在了一旁。
他往后躺了躺,有些虚弱地靠在软枕上。他没有在身上搭丝衾,因着将手撑在身侧,便勾勒出了他腰腹上健硕的曲线。衣领微微敞开了一些,隐约可见精致的锁骨,下衣只到脚踝,露出了双足。
苏青鹤自然知道他是个高大的男子,却没想到他的腿竟然如此修长。此刻侧卧在榻上,姿容似雪,如病中美人,无端端让人想对他做些什么,可一对上他那揉碎了星辰一般的眼,就觉得这念头简直是罪无可恕的亵渎。
她急忙低下头,不敢再去看他了。
顾重华瞧着她耳根微红,隐下了眼底的笑意。面上还是抬手轻咳,又道:“青鹤既然来了,不妨坐下来陪我说说话,这病榻之上,也甚是无趣。”
苏青鹤眼皮一跳,捻了捻手指,还是硬着头皮坐到了一旁。她一直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就这么僵持着。
顾重华往后靠了靠,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便瞧着苏青鹤,笑道:“说起来,前几日我去你府上,却不小心碰到了一个姑娘,说是你的表妹,可有此事?”
苏青鹤微睁了眼,差点被他这话给吓得呛到了。她慌乱地抬起眼,就见得顾重华一直在瞧着她,唇畔、眉梢都是笑意。
她急忙低下头,应了一声“是”,又道,“那是我的选房表妹,刚来京中走访的。”
顾重华了然地“哦”了一声,撩了撩眼皮,道:“听说她心有良人,却不知这良人为谁?”
苏青鹤抬起眼,愣了愣,这才想起她前几日是随意扯了个谎,可没想到顾重华竟是会来问她这件事。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敷衍道:“陛下,女儿家的心思,我一个大男人自然不清楚,我那表妹也没同我提起过。”
“她连你都没有告诉过,”顾重华笑了笑,手指点着床榻,“那你说,她会不会是在欺君?”
苏青鹤身子一僵,好半晌才扯开一个有些牵强的笑:“陛下言重了,我表妹最是胆小,万万不敢欺瞒于您的。”
“我看她胆子倒也不小。”顾重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目光却是掠过面前的苏青鹤。
这天下,也就她能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他扯谎了。
“陛下,若是我表妹有何冒犯之处,我替她向您赔罪,请您看在她年幼无知的份儿上,不要同她计较。”苏青鹤急忙低下头,抬手向他行了个礼,额头都隐隐快有冷汗了。
“无妨,我没有怪她。”顾重华轻笑了一声,语气让人听不出是认真地,还是在说笑,“相反,我还对她念念不忘,势在必得。”
他说着,眼中笑意更深,目光却是一直落在苏青鹤的身上。
苏青鹤抬了抬眼,像是有些被吓到了,愣愣地开口:“可我表妹已有心上人,陛下此举不妥啊。”
“可你不是说你不知道她心中有何人么?说不定她是说了谎。”顾重华忽地往前靠了靠,眼中闪过一丝戏谑,“不如我现在让人去你府上将她接过来,若是她真的心有所属,我自然不会强人所难。若是她在欺君,我可要治她的罪了。”
“陛下,不可!”苏青鹤皱紧了眉头,手心都出了薄汗,对上顾重华有些疑惑的眼神,她又急忙改口,”我表妹已经回去了,现下不在京中,山高水长的,恐怕是没有那个福分来见圣颜了。”
”是么?”顾重华看起来并没有惋惜,想了想,便道,“那你告诉我,她住何方,我即刻就派人去寻她,想来也用不了多久。”
似乎是看出了苏青鹤想说什么,他笑了笑,道:“无妨,我有这个耐心去等她。”
苏青鹤微张了嘴,直愣愣地靠着他,这话都被他堵完了,她是半点辩驳的机会都没有了。她捏了捏袖袍下的手,眼神有些慌乱了。
这让她去哪儿找一个“表妹”出来?
而且他见过她穿着女装的身形,这定是不能随意找个人来代替的。可若是没人来,那她真就是欺君了,而且顾重华肯定会猜到什么。
她喉头微动,脊背都僵硬着,额头隐隐有了冷汗。可顾重华似乎并急着不催她,只是慵懒地躺在软枕上,似乎在等一个答复。
良久,苏青鹤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起身便跪在了地上,抬起手中捧着的奏折道:“陛下,臣有要事启奏。”
她的声音顿了顿,一直低着头不敢看榻上的人,只是缓声道,“臣在大理寺任职多年,常有劳损,如今身子已是大不如从前,恐难堪重任。再加之,家母年事已高,臣只想多些时间陪伴在母亲身侧,是以今日特向陛下请旨告病还乡,请陛下成全。”
她说着,在地上磕了个头,腰身弯下,似乎是顾重华不答应,她便不起身。
可大殿里只是安静了一瞬,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榻上的人没有回应,良久,久到苏青鹤都有些忐忑了,才传来一声苦笑:“待在我身边,这就这么让你为难么?”
那声音无端端有些落寞,勾得人心下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