熠迢吓了一跳,不知何当归为何突然给他下跪,人登时僵住不动了。何当归巴着靴筒揪走那片纸,他不盯防没看见,只是等她重新挣起身回贵妃榻上躺着时,他才闷出一句:“不用这么大礼,救公子的女人是我们的分内事,你……好生养着罢,我……过两日再来看你手伤愈合的情况。伤药我都交给你的陪嫁丫鬟了,记得叫她帮你换。”
何当归点头,目送他走了,才摊开手中的纸,烧焦的纸面上,依稀能辨别出那句话是:离心归,又名情蛊……是西南边陲的特产蛊物,多寄生在地衣、苔藓的地下部分……无解之蛊,唯一的解法是“换血”,一命换一命?
……
她一字一顿地读完,当下竟失去了思考能力。情蛊,不就是害死前世朱权的那种东西,不是周菁兰用来喂养逍遥蛊的饵料吗?假如离心归就是情蛊,那么,朱权不是早些年的时候,就给她吃过那种东西?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孟瑄的小像,为什么要说出“离心归”三个字……
她寻出那匕首来,抽开刀鞘,默默凝望那个小小的表情严肃的孟瑄,问:“他不认识我了,你还认识我吗?”
小人儿炯炯有神地看着她,默默无言,一大一小的两个人相对成殇了。
一时掌灯,院里的人忙了小半日,都早早回外院歇了,苏子去了趟厨房,拎回来两提盒吃食,何当归见都是些馋嘴小孩才爱吃的油腻吃食,一碗绍酒酿白水鹅肉,一碟糟鹅掌鸭信,一碟鹿肉胭脂脯,一盅鱼丸鸡皮羹,还有几碟松瓤点心。东西都是精细的,只不合她胃口,就全赏给苏子吃了,另要了一碗枣花茶吃着,拆开绷带研究自己掌心的伤,会否伤及手筋,又会否留下丑陋的疤痕。
突然觉得这个伤,跟罗白芍的手伤是很相似的,她便暗暗自嘲道,这个叫不叫报应?她为了自己上辈子受过的一些罪,设计将罗白芍打发进了道观,本以为罗白芍会像她那样,在太善等人的手里吃些苦头,长一长记性,没想到罗白芍是个烈货,大概是平素在家里无法无天惯了,在道观里住得不忿,就放一把火烧了那地方,倒也是件快事。
如今她手上多了一道疤,仿佛就在提示她,该偿的须偿,当还的也得还,偿清冤孽好散场……
“怎么不吃饭?这里的饭不合你脾胃?”
人未到,声先到,是孟瑄的声音,她下意识地正襟危坐,并将伤手背到身后。而随着那位含笑公子步入内室,她才反应过来,以自己现在的“婢妾”身份,见着了“夫君主子”,是得跟他行礼的。于是就滑下床,矮身行了个半礼,半垂着头,视线凝注在对面那人锦绣长衫的下摆纹饰上面,口中说着:“爷万安,这会子怎么有空来水谦居?用过饭了吗,是否要婢妾伺候着用些晚膳?”
“晚膳我吃过了,你不用忙了。”孟瑄并没阻拦她行礼,含笑品鉴着她的一整套轻盈优雅的动作,忽而眨巴着眼睛说,“我来你这儿就寝的,我能从这里睡吗?”
☆、第479章 停车坐爱枫林
更新时间:2013-12-31
孟瑄来她房里就寝了……她垂睫回道:“爷看上去兴致极好,只是我精神短缺,想强打精神招呼你,终是怕扫了你的兴。“”要不你去……别的姨娘那儿就寝,她们现都在等你吧。”说完立刻就后悔了,她怎么能将孟瑄往别的女人房里推?就算他一下子长大了三岁,他还是孟瑄呀,不能对他放手。
可这样慌忙糟乱的一天过去,她哪儿还有心思跟他做那件“纾解寒气”的事,她连吃饭的力气都跑走了。孟瑄倒是好兴致,昨晚也是受不了空床冷衾,向熠彤讨要个女人对吧,今个好容易娶进门儿了一个,虽然瘦弱貌陋,但总算聊胜于无,所以尽管彼此不大熟,他还是专门来找她睡觉了……
孟瑄点了下头,片语不留,回身就走了。她没想到他的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快,她一句话就把他说走了,这算是开罪他了吗?她下意识地追了上去。
“嗯?你扯我做什么?”孟瑄行进之中受到阻碍,低头一看,原来是被一只白玉小手挂住了他的衣袖边缘。他含笑问:“你也要来吗?好,那咱们一起去!多个人搭手,做起来也快些。”说完反握住她的手腕就往外走。
“啊?”她没反应过来,被他牵着跑出几步去,突然疑心他要领她去找其他的妾室,然后……大家一起睡觉?
天!她怎会冒出如此念头!重重甩了两下头,她用受伤的左拳捶打他几下,叫停说:“我、我不想见外人,爷你爱玩儿就自己去,我断断受不了那些。”脚下拖滑步,坚决不肯再往前走。
孟瑄皱了眉,语带指责道:“受不了那些?那怎么行。就算你从前是一个清静无为的千金小姐,嫁人之后也得学着做这些事,这是一个女孩儿到女人的必经阶段——我娘都是这么教导我妹妹的,改日回了京,你也跟去听听那些,对你大有好处。”
女孩到女人的阶段……她再次想歪到那个阶段,于是更拼命地挣扎起来,奈何孟瑄人高马大,就算只是个普通男子,她也比不过他的力气,何况他还有着可以任意采撷天下野花仙草的高强功夫。“我坚决不去!”路过门槛时,她全力巴住了门框,声音用喊的放出来,“啊!孟瑄你这个淫贼!”淫贼!禽兽!无耻败类!
孟瑄被“淫贼”二字震撼了,松开抓她手腕的手,撤开半步的距离,紧张地问:“你不是说愿意做我的妾室?那你我之间不是可以做这些……难道你反悔了?”
“我、我没说不愿意,”何当归怕这次拿话骂跑了他,下次再见他就难了,于是补救说,“给我点时间准备,我听说做那个很,呃,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孟瑄又来扯她,“快走吧,我忙我的,你在旁边学着就行,等以后再换你辛苦……”
何当归避无可避,终于认命地跟他下了楼,出了院子。两人在昏黑的小径中穿行,何当归在心里猜测着,他这是要将自己带去哪个人的房间。是他的帛儿,还是他的素心……他忙他的,还让她在旁边学着……没想到他竟然有如此变态的嗜好……
心里纷乱如麻,夜风打在身上,让她微微瑟缩,孟瑄这才注意到,她只穿了件单薄的丁香春衫就被拉了出来,告罪一声,将她打横抱起,脚下不停地往前行,速度又急了几分。她也闭上眼随他去,事到如今也没有反悔的余地了,只好用“这个人是孟瑄,是她爱上的男人”这话来安慰自己,除此之外别无凭依。
“七公子?”一个诧异的男声响起,“这大晚上的,你跑这里来做什么?”
“我来做两个菜,你把钥匙给我吧,做完菜我帮你锁门。”……做菜?随着孟瑄的话,她睁开眼睛,发现他们身处一间灯火通明的大厨房里,几个厨子并厨娘都含笑看着她和孟瑄。这跟她想象中的场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几句话打发走了他们,孟瑄将她放回地上,四下一望,找了把椅子给她坐,然后他就开始洗手做汤羹了,口中也开始普及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自己的手最懂自己的脾胃一类的道理,说他家里的三个妹妹虽然女红和才艺上都欠缺一些,不过个个都是做菜的好手,他每次回京都只吃她们做的菜,每次都比上一次进益些。
何当归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听着。素日里看不出,他还是个会做菜煮饭的男人,手底下麻溜极了。圣人不是说过,君子远庖厨。他拿刀使杖的手还能拿锅把铲子,乍看起来倒蛮新鲜的。
等到她面前架起一个小木桌,桌上渐次摆上来银针炒翅、清汤雪耳、清蒸玉兰片、什锦豆腐、素笋尖、酸荞头、栗子白粥,她才觉得自己的腹中早就饿得厉害了。直到她将桌上几样菜吃了一圈,一大汤盅香醋酸溜肚丝汤上桌的时候,她才恍然想起,这个汤,孟瑄那回在苏眉院带她偷听其录园里的三人谈话时,也曾做给她喝过一回。
“来尝尝这碗酸溜肚丝汤,鲜香开胃,清爽不油腻,适合脾胃虚弱的人喝,我每年过节回家都做给我祖母喝。”他笑嘻嘻地盛一碗推过来。
这句话,苏眉院的孟瑄也曾说过的!连说的话都一样。她埋头喝了一口,滋味也同上次那汤一样可口,上次他见她上胃火,就没往汤里搁盐,这回汤里有盐,味道更鲜美了。她一碗一碗地喝尽,他一碗一碗给给她盛过来,精美四季豆纹饰的细瓷碗,拳头大的碗口,她一气就连续让续了五碗。
再要第六碗的时候,他蹙眉笑道:“打住!不能再喝了,姑娘就是个大肚的弥勒佛,连着五碗也够了,下剩的就留着给我明早下饭罢。来,就着你的稀饭尝尝我炒的菜,这个玉兰片和笋尖都是新鲜材料,我今日晌午时看见他们才卸车搬进来的,当时就有一些技痒了,可自己做给自己吃终究没什么趣儿,不若做给姑娘这样的细致人物品尝,还能给我提点意见。”说着,拿调羹把清汤里的雪耳和瘦肉舀出来,浇在她面前的那一碗栗子粥上,笑道,“瞧,这么吃法儿,就变成泡饭了,尝尝还要不要点上两滴醋和葱花。”
何当归的舌尖还回味着那一道肚丝汤的味道,反复确认那就是孟瑄的招牌手艺,再抬头看那个带围裙、扎额带、袖子高高卷起、面膛被火光映红的男子,终于确信了一个事实:他真的就是孟瑄本人。一个对她而言非常新奇、新鲜、以至于有点儿陌生的孟瑄,除了他的外在表象和他的某些言谈行止,他给她的感觉就像是一个新认识的名为“孟瑄”的男人。
这样感觉和结论或许有些自相矛盾,但她就是无可避免地这样想着,他是孟瑄,一个她从来不认识、也本不该认识的男人。她可能,嫁错了人了。
为什么会这么想?这世上不就只有一个孟瑄吗?她打算嫁的人,不也是孟瑄、孟沈适吗?不管他来自三年前还是三年后,他都是同一个人,不是吗?可是为什么,有一种莫名的忧伤在她的心间弥散开来,让她突然不能呼吸。
“要香菜,还是要葱花儿?”大厨孟瑄递上来一个雌雄双碟,每碟盛放一种调味菜。见她蹙着娥眉不答话,他就把碟子放在她的手边,叫她细嚼慢咽地慢慢吃,然后就转身去水缸里舀水刷锅去了。
“哗啦哗啦哗!”
勤劳愉快的孟瑄公子将灶台和厨具清洗一新,又用皂角和温水仔细涤过手,擦干水渍,放下袖子回身时,却看见何当归一边吃着泡饭,一边无声流泪。他顿吃了一惊,忙问:“姑娘怎么了?饭菜太难吃?还是,你想家了?”他猜测着后一种的可能性大些,人家一位金尊玉贵的小姐嫁过来,只能做妾本就很委屈了,现下天色一黑,看着周围的一众陌生房舍器用,心中难免孤寂想家。
“你……”他没多少跟女子打交道的经验,想不出安慰的话,最后从袖里拿出一个小蜡丸,一掷就掷到她手边,笑道:“里面是‘可可糖’,市面上买不到的一种黑糖,其滋味一试难忘,我本来打算留着自己晚上吃,现在送给你了,你若爱吃我明日再找一个给你。”
何当归泪眼朦胧地看他一步一步走近,手肘撑着桌子,俊颜在她的脸前放大再放大。
他一探手,又拾起了那小蜡丸,逗小孩儿一样在她眼前上下晃荡地嗒嗒响,自觉有趣地笑着,口里柔声说:“往后住在清园里,你就可以每日吃到这个,所以,小丫头别再想家了。你们女孩子大了,谁都得嫁人,都得换一个新家住。即使不嫁到我家、不嫁给我,你也得嫁别的男人。你一定不知道我们男人有多强凶霸道,在北地荒漠那里,我们茹毛饮血、杀马取血都是常有的事。有的壮汉,一条小臂都赛过你的腰粗,说话的嗓门儿胜过炸雷,走路脚下生风,你跟在后面铁定吃一嘴灰。跟他们一比,我已算得是男子中最文秀的那种了,往后你会渐渐习惯为人妇的日子,跟你以前当小姐时也没差哪儿去。别哭了,剥糖给你吃。”
何当归认得那种“可可糖”是青儿的杰作,孟瑄吃着稀罕,她早就吃絮叨了。心中的悲意无限放大,她都不知自己在伤心些什么,只是泪水止不住地往下落,大颗大颗地砸在手背上。
孟瑄苦恼地挠头,不论哄孩子还是哄女孩,他的经验都不足够,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那个人,于是他丢下句“我去找素潇潇,你等着!”说完撩袍,拔腿就往厨房外面走。
素潇潇?何当归不哭了,他要去找别的女人了?他要去找萧素心?
不行!不能让他走!她不知为何突然下定了个决心,第一不能让他去找别的女人,第二得好好看顾住他,第三……不能跟他有亲密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