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2 / 2)

东唐再续 云无风 4878 字 14天前

笔记中谈到,沈括的《梦溪笔谈》是最早详细介绍灌钢法的古书,有关的卷三《辩证一》中说:“世间锻铁所谓钢铁者,用柔铁屈盘之,乃以生铁陷其间,泥封炼之,锻令相入,谓之‘团钢’,亦谓之‘灌钢’。此乃伪钢耳,暂假生铁以为坚,二三炼则生铁自熟,仍是柔铁。然而天下莫以为非者,盖未识真钢耳。”沈括虽然政治上有污点,但科学上贡献很大,这里就比较清楚的说明了宋代灌钢的一般工序。

虽然沈括记载的是宋代灌钢技术,但据李曜所知,后世大部分的铁坊也都是这么做的,包括淘宝网上那些卖龙泉宝剑的铁坊,这样做的似乎也有不少。具体就是把熟铁条卷成螺旋状,然后把生铁片塞入螺旋之间的空隙中。然后用泥封住炉灶,或者是封住铁团本身,开始燃烧加温,直到1200摄氏度以上,生铁熔化,由于泥封,生铁不会因氧化脱碳,而是变成铁水流入熟铁之间,然后冷却取出铁团锻打,就宣告炼制成功。而代州李家的李记铁坊所采用的办法跟这个法子倒是略有不同,主要是在前面几道工序有区别。李记铁坊是将熟铁锻成细条,然后盘成一团(形状大概类似蚊香),然后把生铁片置于熟铁“蚊香”之上,后面的工序则都一样。

这两种办法听起来都是不错的办法,技术简单,成本低廉,而炼出来的是钢。然而李曜很清楚,有两个问题不能忽视:第一、铁水本身,不是好的渗碳剂。除了中国的灌钢和欧洲曾短暂尝试的弥散法之外,古今都没有采用生熟铁杂合炼钢法的,尤其现代炼钢业无一采用这种方法,这就很能证明问题了。

铁水是一种粘稠的液体,这种特性使碳分和其它杂质较多的留在它的内部(不要忘记灌钢时铁团已经被泥封起来了,氧化现象是比较少的)而较少扩散出去。通俗一点说,就是让铁水熔化渗入熟铁,使它渗碳,这就好像把白糖洒在白饭上面,然后放入锅里蒸,却指望它从内到外变得一样甜那么困难(相信这个生活经验诸君都有)。所以绝大多数情况下,只能使碳分渗入熟铁较浅部位,而冷却后的铁水,成为钢中的高碳部分。也就是说,灌钢的特点就是含碳量不均匀;第二,更简单的问题在于地球重力。那铁水熔化后,会向下流,冷却后造成钢坯下部含碳量较高而上部含碳量较低——好吧,其实仍是含碳量不均匀。

那么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有没有?有。就是重复这一过程。早期灌钢耗费工时较多,就跟反复灌有关。然而,灌成钢团之后,它的塑性会变得很差,比如按照沈括所说的,把熟铁锻成细条,卷曲起来,这还是说铁,如果要是对钢进行操作,还要困难得多,甚至于不可行。而只灌一次的钢,显然是因为碳分不均匀的问题而达不到标准。虽然问题不少,但时下唐朝统一的灌钢法就是这么解决含碳量不均的问题的,李记铁坊也不例外。

但是李曜因为他祖父的笔记,还知道两种改良改进灌钢法的办法。这两种办法,历史上是在明朝出现的。

一种是方以智《物理小识》卷七《金石类》所说:“灌钢以熟片加生铁,用破草鞋盖之,泥涂其下,火力熔渗,取锻再三。”这里主要强调要多次灌、锻。也可以看出明代炼钢炉并不封闭炉口,这样便于氧气进入而提高温度。需要封闭的只是铁团本身。

而李曜曾经熟读的《天工开物》,在卷十四《五金》中介绍了进步的灌法:“凡钢铁炼法,用熟铁打成薄片,如指头阔,长寸半许,以铁片束包尖紧,生铁安置其土上(广南生铁名堕子生钢者妙甚),又用破草履盖其上(粘带泥土者,故不速化),泥涂其底下。洪炉鼓鞴,火力到时,生钢先化,渗淋熟铁之中,两情投合。取出加锤,再炼再锤,不一而足。俗名团钢,亦曰灌钢者是也。”(本段以上括号内是宋应星本人的注释)

这种技术的重点有三:其一、熟铁片不再打细,因为比较疏松的熟铁有助于碳分渗入;其二、明确生铁置于熟铁之上,这样可以比较好的利用重力使铁水渗入熟铁之间;其三、仍强调要多次灌、锻。因为产品不再需要打细卷曲,所以可以多次重复灌钢。

这种技术当然也不是完美的,其中的问题是:第一,一厘米多厚的熟铁片,看来是没有经过多次锻打的,这样的话,铁片会比较疏松,好处是对渗碳有利,坏处是铁中杂质仍然没有除尽,这就需要对炼成的钢认真锻打,于是对操作者的体力和经验的要求较高;第二,长5厘米,厚一厘米的铁片,基本上是不可能渗碳完全的,更何况那渗碳剂乃是铁水;第三,铁片钳紧熟铁,究竟要“紧”到一个什么样的程度?如果太紧的话,铁水难以进入熟铁之间的缝隙,就进一步加重渗碳不完全的毛病;第四、地球重力造成的成品上下部含碳量不一致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解决。

因此需要一个终极解决办法,而这个办法实际上就是苏钢法。

不过李曜在把他的《灌钢法之论》写到此处之时,忽然意识到应该适而可止。这样既是给工匠们一个适应新技术的时间,也是给自己留点货,毕竟这个家现在可不是他李五郎做主,可别白白给别人做了嫁衣裳。再说,只要自己用这个改进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渗碳不均的问题,那对于眼下铁坊铁器质量的提升也是相当明显的,这个功劳应该已经足够大了。

搁笔,抬头。

李曜便看见憨娃儿早已恹恹欲睡,眼皮打架,不禁笑道:“憨娃儿,怎么,昨晚没睡好?”

憨娃儿听见李曜叫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是,俺睡得可香呢。只是五郎君写字,俺又不识字,坐在这儿闲得慌,不知道怎么就……困了。”

李曜便问:“现在可做得事?”

憨娃儿一愣:“自然做得,俺有劲着呢!”

李曜笑起来,站起身道:“那好,我教你一套法子,包管能炼出最好的钢,打出最好的兵器!”

憨娃儿却没有李曜预料的那般欢呼雀跃,只是憨憨一笑:“那敢情好……”然后忽然有些扭捏,吭哧半晌,憋出一句:“那……那俺要是学会了,能涨工钱不?”

李曜脸上肌肉抽了两抽,干笑道:“工钱是不涨的……”

憨娃儿脸一垮,顿时有些气馁,哪知李曜又接着道:“不过呢,你要是做得好,我可以让厨子每天给你做三两腊猪肉。”这年代由于没有有效的保鲜手段,所以但凡鲜肉,总是特别昂贵,而风干的腊肉之类,就便宜了许多。当然,正因为这个原因,唐代的腌制风腊技术,倒可以称得上世界领先,此乃题外话,不多赘述。

憨娃儿一听有肉吃,顿时精神一振,兴奋无比地要确认一下:“五郎君此话当真!?”

李曜哈哈一笑:“我李正阳说话,何曾有过不算数的?”

憨娃儿大喜过望,一时间犹如打了鸡血,精神百倍,立即就兴冲冲地开始忙活起来,李曜见他手脚麻利,心里越发断定憨娃儿绝非真正蠢笨,只是敏于行而拙于言罢了。

李曜指挥憨娃儿进行灌钢法改进试验的时候,铁坊二管事韩巨找了个借口溜出门,匆匆来到两里路外的一家茶馆。

他连路也不看,便直接上了二楼,朝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年轻人走了过去。那年轻人坐在窗边,背对着韩巨,正在品茗。

韩巨刷地一下坐在年轻人的对面,叫了一声:“三郎。”

年轻人抬起头,不是李晡李申午又是谁?只见他双眉一扬:“怎样?我那能干的五弟,今日表现如何?”

韩巨嘿嘿冷笑:“三郎,你还真别小瞧了他,这小王八羔子从前装得一副傻啦吧唧的模样,只怕都是为了蒙蔽你。”

李晡目光一寒:“此话怎讲?”

韩巨却先不回答,转头喊了一声:“茶博士,来一壶寿州小岘春。”然后才回过头,面色沉沉地对李晡道:“你要问今日李曜在铁坊的表现,某只能告诉你,即便是换了大郎来,也绝不会比他做得更好!”

李晡面色阴沉,从牙缝中吐出四个字:“细细道来。”

韩巨又是嘿嘿一声冷笑,这才将李曜早间的那番说辞一一说给李晡听,说完李曜之后,又将赵三平和徐文溥的反应也添油加醋地告诉李晡,尤其是赵三平那番话,更是被他夸张了十分。本来赵三平只是说李曜已经足以亲掌铁坊全权,到了韩巨嘴里,却变成了“五郎天纵奇才,足以执掌东家全权”。

李晡将手里的茶杯用力放桌上一砸,茶汤飞溅,咬牙道:“苍头老奴,安敢发此大言!李曜小儿,贱婢之子,纵然借他两斤狗胆,又焉敢觊觎家主之位!”

韩巨扼腕叹息:“三郎所言,本是正理,然则那贱婢小儿今日处事妥当,待东家归宅之后,一旦获悉,必然大喜。尤其是,李曜还献了那‘流水作业’之法,若是此法果然管用,此番大难得度,则东家心里,对其必然愈发看重。再往后……虽然大郎身正份明,然则李曜小儿却有一大内援,即便一时半刻尚且动摇不得大郎与三郎你兄弟二人之地位,可是天长日久,东家那枕边人岂会不抓住机会,进献谗言?正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后宅那些人,可也都是看那女人眼色行事的,一俟东家心中略有动摇,这些人未必就不会为了讨好那女人,而胡编乱造,说一些不利于贤昆仲的话来,到了那时……”

李晡勃然变色:“贱婢尔敢!”

蔡佳面色不变,轻声道:“她要想在李家正位,或者说至少稳住眼下地位的话,唯有将贤昆仲二人压制住……母以子贵啊。只要她的儿子受宠,能稳稳压住贤昆仲二人,那么她这个后宅女主人的位置,就是雷打不动,三郎真以为她会有什么不敢做的么?”

李晡面色一连数变,最后咬牙切齿:“如此说来,要对付这贱婢母子,最关键的还是对付李曜!”

蔡佳一脸赞许,点头道:“正是!只要李曜出了事,譬如像三郎方才所言,身败名裂了,那么杨氏没有儿子作为凭借,她一个侍妾身份,就算令尊还对她有些眷顾,也仍然等同于失了宠,在家中的地位也会一落千丈。届时,谁还能威胁贤昆仲的地位?”

“不错,你所言甚是!”李晡用力握了握拳头:“不过,既然要做,就要做得彻底,身败名裂?还是身败最为要紧,若只是名声受损,庶几还有机会再起,可若是人死了,我就不信,她还能再生一个!”

蔡佳嘿嘿一笑:“就算她还有机会再生一个又如何?东家已过不惑之年,杨氏就算再生,今后难道还能有机会跟贤昆仲较劲?更何况,谁知道再生的时候,是弄璋还是弄瓦?”

李晡哈哈一笑:“正是,正是如此!要是再生个女娃儿……哈哈!”

蔡佳心中冷笑:“就知道你心狠手辣,上次便让我想个主意让李曜死于非命,哪知道天不亡李五郎,竟然活了过来。原本以为你该收手了,谁知你却更家处心积虑,要置李曜于死地,不过你们兄弟相残,可不关我蔡某人甚事。我蔡某人行事,只须对得起自己便是了,你供我吃喝玩乐,我为你出谋划策,本也是寻常事耳,李五郎死活与我何干?再者,我已经设计欲杀他一次了,若是被他知道,也定然恨我入骨,倒不如趁这李晡手黑,干脆就弄死那倒霉小子了事。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李晡此时笑声一收,抓住蔡佳的一只手臂:“蔡兄大才,要杀李曜,还须蔡兄指点,不知蔡兄何以教我?”

蔡佳略一沉思,摇了摇头:“此番设计李曜,竟然被他躲过一劫,如今一时半会却是不宜再动。”

李晡面色一沉:“怎么?那卑儿已经受了重用,长此以往,他在家父心中地位越发重要,届时再要杀他,可就更加困难了。”

蔡佳摇了摇头,道:“三郎稍安勿躁,正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此番李曜虽然有功,但大郎常年北走,难道便是无功不成?我料令尊心中,绝不会这么快便会将他看得那么重。眼下一次失策,李曜又突然变得有些异乎寻常,他是不是能察觉前次事故之异状,如今尚且殊难逆料,唯有暂时隐忍,使其失去警惕,才是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