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2 / 2)

透过纱帐,隐隐看到一个约莫四十的宫装妇人缓步进屋,神情温和安详,却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只是眉宇间却锁着愁绪,虽浅,却极沉,如千钧之石压在心上一般。见她转过屏风,迈步上了回廊,连忙阖上眼假寐起来。

行至榻前,仔细看了会榻上之人,眉头微松,又向侍立在后的一名宫女问道:“皇上可有来过?”

那宫女连忙答道:“回太后,皇上未至,却也让吴总管前来传话,说是叫娘娘好生将养。”

阿娇心思微转:原来,这本身又是一个冷落无宠的女子哪。这般落得个清静也好,只是,这太后似乎对自个儿,忒上心了些?

太后轻叹了口气,眉间的愁绪更甚几分,却抬手叫众人退下,环首四顾将这屋子又打量了一遍,最后,又将视线落到榻上:“青儿,你莫怪姑姑,这都是咱们博尔济吉特氏的命哪。”

阿娇心头一紧,还未深思,却听她又叹,“青儿,你再不愿见,不愿面对,却也万不可轻生……你需记得,你的身后,还有整个科尔沁,你不是为你自己而活,是为了科尔沁,更为了大清。”

听到这,她怎还不明白自己的身份,面前之人的身份?同为科尔沁人,太后是姑姑,自己亦进了宫,除了顺治废后孟古青,还会有谁?而跟前的这位,更是辅佐两朝帝王的千古贤后孝庄,自己这装睡的戏码又怎能瞒得过她的慧眼?

“往后,我再不会了。”缓缓睁开眼,阿娇微微勾了勾唇,轮回两世,她虽已将生死看淡,却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去寻什么短见。

“姑姑也明白,自进宫以来你究竟受了多少委屈,掉了多少眼泪,可是,青儿,你是大清的皇后,一国之母,也该懂得戒急用忍、和光同尘的道理才是,怎能跟皇上硬犟着呢?皇上性躁而难撄,但凡你平日里能和软些,多顺着他一些,又怎会闹到眼下这般不可收拾的田地?你若再这般下去,往后吃苦受罪的,还是自个儿哪……”

孝庄苦口婆心地劝解了半日,却见孟古青只是低垂着头,咬唇不语,再看她的脸色仍有些苍白,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只得颓然叹息了一声,“但愿你真能听进去些才好。”说着,又温声让她好生歇息,传来跟前伺候的宫女好生敲打一番,这才缓步离开。

不可收拾?

能闹到天翻地覆不可收拾的事,该不会就是……

适逢宫女恭送太后离去后回到屋里,正是先前被孝庄问话的那个,孟古青眸色微闪,轻轻叹息着,忽而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我进宫多久了?”

“娘娘是八年进的宫,到现在正好两年了。”塔娜是打小伺候孟古青的,又是随嫁的侍女,对自家主子的事自是如数家珍,答了一句,又关切地问,“娘娘可要用些点心垫垫肚儿,太医说了,这药,待娘娘醒来就得尽快用下。”

“不必了,端上来便是。”孟古青此刻心里乱糟糟的,哪有什么心思用点心?只觉得老天爷似乎看她不顺眼,竟又叫她摊上这么堆麻烦事儿。进宫两年,眼下,可不就是沸沸扬扬的废后进行时?

废黜便废黜,有过第一回,再来一回也无碍。然叫她如罪徒一般,终日惶惶,枯守在坤宁宫里,等待最后的废后御旨,然后降为静妃,灰溜溜地去了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的偏宫了此残生,这样的苦等,却是她极不愿的。

既是早晚的事,何不痛快些?

用过药,垫了几颗梅子,孟古青挣扎着自榻上起身:“塔娜,与我磨墨,准备纸笔。”

上好狼毫握在手里,孟古青略一斟酌,落笔写道:

罪女宫阃参商已历三载,侥得此尊位,然事上御下,却仍不足以担此大任。帝心忧苍生而简朴,吾却不能恤帝之苦心,日渐奢侈;忝居后位,却无德而无后,不能承衍子嗣,诞育皇子,不能为天下妇人之表率,不足仰宗庙之重。故上书罪己,甘愿退居别宫,以此残生,忏悔于佛前,为吾皇祈福,为大清祈福。

笔走如游龙,不多时,便已写成了这道自请下堂的懿旨,孟古青细细又检查了一番,见用词无误,句句稳妥,心中甚是满意,唤来塔娜道:“替我将凤印取来。”

“娘娘,您这是要做什么?”大清入关时日尚短,宫中妃嫔亦有不少不识文墨之人,更何况太监宫女之属?塔娜看了眼墨迹未干的帛书,她虽不懂娘娘究竟写了什么,可要用上凤印的定是极紧要的,见她这般混不在意的模样,心里的不安更甚,踌躇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犹豫着,却见孟古青抬眸淡淡地扫了一眼,曼声问道:“可有碍难?”

这一眼,轻描淡写,还带着三分清浅如春水的笑意,却叫塔娜整个人都打了寒颤:“奴婢这就去取。”说罢,快步地退出屋子。眼下正值八月,午后仍有些燥意。然此刻,炽烈的阳光照在身上,塔娜只觉得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里屋:娘娘,似乎大不一样了。

接过凤印,素手微抬,下一瞬,便重重地落在帛书上。鲜红的拓印,如女子唇畔隔夜的胭脂,美艳而凄凉,孟古青又细细看了会,似在欣赏,又似极为赞赏,末了,扬起一抹极灿烂的笑意:“塔娜,收好它,随我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

☆、第25章 尘埃落定

听闻宫人来报,说是皇后娘娘来了,孝庄略感诧异,暗自琢磨着她的来意,摆手让人宣她进来。

逆光处,孟古青翩然而入内,明黄织绣五爪金龙缂丝凤袍外罩着石青缎地五彩云水金龙朝褂,露出绣着八宝寿山江涯立水纹饰的宽大下襟,头戴缀满金珠和金凤的朝冠上坠着五行珍珠,纤细的脊梁挺拔如松柏,不疾不徐朝自己走来,将满殿的落日余晖挡在身后。

孝庄微微眯了下眼,似有所觉,略略正坐,待她在大殿中央立定,一丝不苟地见礼,方道:“皇后来找哀家何事?”

孟古青再拜,道:“儿臣忝居后位三载,自知无德,特请出中宫笺表,自拟懿旨,跪请太后行废立之事。”

塔娜此刻方知自己手里捧着的竟是废后懿旨,心里大惊,险些将帛书掉到了地上,尚未回魂,却听孟古青淡淡地吩咐“塔娜,将诏书呈与太后”,手里更是颤抖得厉害。

看了眼塔娜手里明黄的帛书,孝庄死死盯着孟古青,寒声怒道:“皇后,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废立大事,怎可儿戏?”

“既已请出中宫笺表,用下凤印,儿臣又怎会视之儿戏?”孟古青笔直地跪在大殿中央,嘴角轻挑,一抹笑意似有若无,“如今因儿臣之事朝野动荡,人心浮动,再拖下去,岂不有损皇上圣名?不若儿臣下一道罪己诏,自请下堂,方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太后以为然否?”

看她平静地抬眸与自己对视,眼神清澈而平和,有种万事不萦于怀的淡然,叫孝庄一时竟失了言语。苏麻喇姑早已将伺候的宫人尽数遣退出去,偌大的宫殿只余下坐在主位上的孝庄,和跪在大殿上的孟古青,明黄懿旨静静地摆放在孝庄触手可及的地方,孝庄却没有伸手,只沉默地望着她。

渐渐地,眼底浮出一丝深沉的悲怆,颓然叹息道:“你这又是何苦?”

只一言,孟古青便知她心里是应允了,恭恭敬敬、认认真真地磕了一个头,缓缓站起身来,走到孝庄的下首坐下,方展颜道:“姑姑不是说,我们不只为自己而活,更是为了科尔沁,为了大清?”

“孩子,是姑姑对你不住,若不是因着……皇上这是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到你身上了呀。”孝庄的眼圈忍不住红了,想起科尔沁草原,想起她的亲人,她的族人,孟古青是她嫡亲的侄女哪,如珠似宝娇宠着大的,可她却再也护不住了。

“姑姑不必如此,这大抵也是我孟古青的命罢。”孟古青轻叹了口气,微微垂眸,掩去眼底的深意,“只是,这宫里我真的是……不若姑姑让我去五台山给皇上,给大清祈福罢。”

“这……”孝庄迟疑着,五台山离京城可不近哪,又是佛前清静之地,孟古青还这般年轻,叫她如何舍得?

“姑姑,您就当再疼我一回,可好?”孟古青仰起头,满是希冀地看着她,“只要一看到这紫禁城,我这心里就……姑姑,您就让我远离这伤心之地罢。”话到尽头,声音早已哽咽难耐,拿着绢帕儿轻轻拭了拭眼角,幽幽地叹息着,“或许,这佛门清静,能洗去我满身的戾气,叫我的心也自在些。”

直至孟古青离开,孝庄这心里仍是惊涛骇浪的,心疼,怜惜,愧疚,无奈,真真是百种滋味在心头,复杂得很。忍不住对苏麻喇姑叹道:“真是苦了这孩子了。你说,青儿一心想远离,是不是在心里也怨着哀家?若是哀家执意不肯,便是皇上也不能真真就废了她,可哀家却……即使嘴上没有松口,可我这心里却已经跟皇上妥协了。想来,她也是看清了这个,要不然,以她的性子,怎会……”看到跟前的明黄懿旨,孝庄只觉得刺眼得很,心里就跟压了块巨石般,上面的一字一句,她反反复复地看了不下十遍,这字字泣血,句句艰辛哪。

“皇后娘娘慧敏通透,定会明白您的苦衷。”苏麻喇姑轻声劝慰道,

“但愿如此。”孝庄摇头长叹着,心里却并无多少肯定,青儿的性子她是了解的,这回怕是真的伤到了极致,若不然怎会直接动用了中宫笺表?

“那五台山的事,哀家该如何是好?离得这般远,又清苦得厉害,若真有个什么,鞭长莫及的,叫哀家怎么跟兄长交代?”犹记得兄长千里送亲,将孟古青送到自己手上,眼下却……

“奴婢瞅着,娘娘心有成算,怕是真的想透彻了。”何止透彻,那眼神里,分明透着对世事浮沉的了然和悲悯,好似一夜之间,便将这红尘繁华看尽了,也看透了。

“皇上在忙什么?”孝庄终是伸出手,将这一卷帛书握在手心,慢慢地收拢十指,用力地紧紧地攥在手里,“差人请皇上过来一趟罢。”

听闻太后来请,顺治忍不住拧起了眉头:这月余来,因着废后一事,他与孝庄多有争执,每次都闹得不欢而散,这回怕是又会如此。然孝之一道在身,他又不得不去,只得沉着脸吩咐吴良辅起驾慈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