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节(2 / 2)

薄荧沉默许久,开口说道:“我能问吗?”

程遐的车正巧卡在了红绿灯口,他转过头,松开握着方向盘的右手,在薄荧头上轻轻摸了一下:

“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但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

十月底的上京已经进入深秋,程遐洞开的家里和户外一个温度,薄荧刚刚走进,就被一阵冰冷的夜风激起一个喷嚏。

一件温暖的西服外套从天而降,将薄荧裹了起来。

薄荧抬起头,看见的是程遐高大的背影。她心中一暖,正要脱鞋光脚进入的时候,程遐一边关窗一边背对着她说道:“鞋柜里有你的拖鞋。”

薄荧愣了愣,打开进门处正对的木制鞋柜,果不其然在其中看到了这个家的第二双也是最后一双白色拖鞋。

她抬起头,正好看见程遐扯松领带、将第一颗纽扣解开的样子,他也在看着薄荧,“不合脚吗?”他问。

“……没有。”薄荧回过神来,默默地换上拖鞋走入客厅。

在程遐拿杯子接热的饮用水时,薄荧坐在沙发上打量着这间房子,这是她第三次来这里,和她纯白的房子一样,程遐住的地方也有着违和的地方,只是这异常更微小、更让人难以察觉。

“你在看什么?”程遐走了过来,在她身旁坐下,将手中冒着热气的温热玻璃水杯递给她。

薄荧接过水杯,恰到好处的舒适温度从指间渐渐朝她的心脏扩散。

“这里……看不到电线。”薄荧轻声说。

屋内的所有电器,其电线都用不同的手法巧妙地隐藏了起来,如果只是为了协调风格,做到这种程度未免太过不可思议。

程遐顿了一下,沉默下来。

薄荧没有立即开口说话,她静静地看着程遐,耐心地等待着。

半晌后,程遐的嘴唇动了动,慢慢地开口:“你还记得么,我曾告诉你,钟娴宁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

“记得。”薄荧说。

“她和你一样,她完美的外壳只是用于讨好他人。”程遐低声说:“荧幕里的她优秀、坚强、温柔、无所不能,被封存在虚假外壳下的内心却摇摇欲坠、不堪一击。”

“我母亲在六岁的时候曾走失过一次,直到七年后才被警察打拐时从一个偏远山村解救出来,买下她的夫妇是一对农夫,男方没有生育能力,女方是个赌徒加酒鬼,她逃过几次,每次都被村人捉了回来交给夫妻两人,逃跑迎来的是一次比一次厉害的毒打,最后一次逃跑被捉回来后,喝醉了的养母直接拿着比手还大的老式剪刀夹在她的喉咙上,威胁下一次逃跑会剪断她的喉咙。”

“她不敢再跑,每天踩着腐朽的小板凳上灶台给养父养母做饭,第一次把饭烧糊的时候,她被打得下不了床,养母扔了一碗薄粥给她就出门打牌了,冷漠麻木的养父直到日落才扛着锄头回来,发现妻子又出去赌,他锄头都没放下就阴沉着脸出去了,再回来时,是两个人,就隔着一道薄薄的、仿佛纸糊的破旧木门,养母的头被抓着不断砸向水泥墙壁,那道木门在她面前不断震动、摇晃,她害怕地用带有潮气的薄被裹住头,养母尖利的鬼哭狼嚎和咒骂却依旧响彻在耳中。”

薄荧一边听,一边产生了一个疑问,这些栩栩如生的往事,他是如何知道的?

“她就在那样的环境里生活了七年。”程遐低声说:“舅舅说她走失前,是一个开朗活泼、一句一个笑的孩子,她被找回后,畏畏缩缩,不敢看人的眼睛,即使只是用桌上的水杯倒杯白水,都要小心翼翼地去看一旁亲人的脸色。”

“在那户人家发生的事,也是舅舅告诉你的吗?”薄荧轻声问。

“不。”程遐抬起眼来,平静地看向薄荧。那双眼睛就像是隔着一层寒雾的清冷秋夜,像是什么都没有,却又总是让人看不清。

“二十岁那年,当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势力后,我派人去了那个村庄,我想了无数种兵不血刃就能让夫妻俩家破人亡的方法。”程遐说:“却没想到那户人家的女人在前几年就醉酒跌入水库,淹死了,男人一个人孤苦伶仃地住在那间连电灯都没有的水泥房中,每日靠馒头咸菜度日。”

“当我从发回的视频里看见他贫困交加、衰老无力的样子后,我顿觉索然无味,除了让我的人调查当年母亲的经历外,我什么也没做——对一具麻木的行尸走肉,我连报复的心都失去了。”

“我母亲终其一生都在看别人的脸色过活,她总是害怕被人抛弃,她压抑自己的所有需求,战战兢兢地讨好别人,对我舅舅是这样,对我父亲是这样,甚至就连对我,也是这样。”

“她和我父亲的相遇就像是一部偶像剧的开端,刚刚在娱乐圈中崭露头角的新人,在一次私人宴会中被心生嫉妒的同行推入十二月的泳池,众目睽睽之下,浑身湿透的她站在冰冷的池水中惨白着脸不知所措,入眼的是推她入水的同行躲在人群中的残酷笑容,入耳的是衣着光鲜的上流人士毫不遮掩的笑声和议论。而就在此时,我父亲从人群里走了出来,蹲在泳池的扶梯旁对她伸出了手——”

“‘过来。’当着陡然安静下来的众人,他面无波澜地对我母亲说。”

“在之后的近二十年里,我母亲无数次地向我重复过这段回忆,每次说起,她都是一脸幸福,一次又一次地告诉我’那一刻,你父亲在我眼中就如同天神下凡一般’。”

“在她的余生里,她的确把我父亲当成了生命中唯一的神来崇拜,她把这位神看作是比自己生命还重的东西,她疯狂献祭着自己拥有的一切,她在事业最如日中天的时候宣布隐退,同年即举办了世纪婚礼,婚后,她学社交、学钢琴、学芭蕾、学茶艺、学一切一个豪门贵妇应该具有的技能,她放弃了自我,自愿成为依附于父亲的一株攀援小花,她的愿望只有一个,希望能在神的心中占据一席之地,可是她期望得太多,我父亲能给的太少,当幻想破灭,她的世界也就毁灭了。”

“她是一个安安静静、内向腼腆的人,她从未做过什么惊世骇俗的大事,但是最后她却选择了和她性格截然相反的方法结束自己的生命。”

程遐永远记得,那是一个风驰电掣的雷雨夜。

半夜他被雷惊醒,想起母亲最怕打雷,连忙起身去母亲房间查看,他在门口叫了数声都没有人答应后,直接扳下门把走了进去。

门打开后,他见到的,是他永远也无法忘记的噩梦,即使有人拿着小刀从他心口剜去这一块记忆,也无法斩断由这块记忆生长蔓延出的,遍布整个心脏的吸血的吸器。

一道闪电从洞开的窗外如箭一般割开阴云,将整个房间照得亮如白昼,母亲消瘦单薄的身子悬挂在半空,和被吹进卧室、斜飞的雨滴一起在风中无力摇晃,他一动不动地僵硬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脖颈上死死缠绕的数根电线,与此同时,一声迟来的雷响声势浩荡地轰鸣而至,震动了大地,也震碎了他本来的人生。

“直到她死后一年,我才知道她已经患有重度抑郁症多年,但是在我们面前,她却从没展露过丝毫异常,她总是对我说’我没事’、’我很好’,将一切压力和痛苦留给自己。即使偶尔被我撞见在哭泣,也会马上擦干眼泪,露出轻快的笑容安慰我不要担心。”

“在她活着的时候,我从没有真正了解过她,在她死后,我才渐渐明白,她曾经走的,是一条多么孤独的路。”

他的手背上轻轻覆上了一只温热的手,他将手掌翻转过来,握住薄荧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薄荧:

“我眼睁睁看着我最重要的人走向毁灭,这是我一辈子的痛。你说的没错,我也在因为别人的错而惩罚自己,所以时隔多年,我还会在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就因为你脸上和我母亲相似的虚伪而心生反感和害怕,我害怕重回那一夜,我以为自己已经大步向前,但实际上,我还是停留在了那时。”

“所以你不用对我有任何感恩,我不需要你的报恩,因为救你,也是在救我自己;也不用有任何愧疚,因为我被你利用,那也只有一个原因——”程遐看着她说:“我心甘情愿。”

“我只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个要求,”他说,握紧了薄荧的手:“如果前方是绝路,你就停下脚步,你的背后有我,我会带你回家。”

“……答应我,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自己的生命。”

心脏的颤栗快速扩散至身体每个角落,薄荧觉得自己的身体好似变成了一个柔软的水气球,她的情感在这层薄薄的橡胶里横冲直撞,如果程遐再碰碰她,她觉得这层橡胶就要破了。

“我绝不会放弃自己的生命……”薄荧顿了顿,尽力拉平她颤抖的声调,装作平静的样子说:“如果你见过我在医院的样子,就知道没有人比我更想活下去。”

在无数个性命濒危的夜晚,她插着呼吸机视野朦胧地望着窗外的星光,她的生命之火奄奄一息,求生欲却在心中熊熊燃烧,她想活下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她都想要活下去。

死亡的背后,没有天堂,没有地狱,什么都没有。

她在心中向并不存在的神和恶魔一起祈求,无论付出什么代价,请让我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