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芝默默随侍在他们身后,一边走,一边细细看着这久违的繁华景象,想起自己这五年来交织着泪水与欢笑的深宫生活,一时只觉恍如隔世。尽管是在宫外,然而此时,却仿佛依然有一把沉重的枷锁压在她身上,心中虽欢喜至极,但在主人面前,她一举一动却仍旧十分拘束,丝毫不敢逾矩。
见她始终落在后面,李琦还以为是女孩子家体质娇弱,久居深宫之中不习惯走远路,因怕她太过劳累,便有心放慢步子等她,然而几次下来,紫芝却都只是自己低着头走路,非但没有跟上,仿佛还刻意与他保持距离似的。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了半晌,他索性停下脚步,霍地转身看向她,目光冲淡,不辨喜怒。
紫芝犹未察觉,仍是自顾自地走着,时而低头,时而左顾右盼。没想到他会突然停下,她一时止步不及,竟直接撞了上去,整个人都险些扑进他的怀里。
“啊——”她不禁失声低呼,慌乱之下忙跌跌撞撞地向后退了几步,一张清秀白嫩的小脸儿微微泛红,显得格外娇憨。
他一笑,然后叹息般地问:“你很喜欢一个人走在后面么?”
“啊?”紫芝很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抬头与他四目相对时,一颗心竟不自觉地怦怦跳了起来,刹那间心绪起伏,犹如潮涌。
“既然不是,那你干嘛躲那么远?”李琦微笑着看她,隔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低沉而好听的声音中竟隐隐带着一丝委屈,“怎么,我这人就那么不好相处么?”
他久居上位,自然而然地熏陶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凛然不可侵犯,然而,只要是当他笑的时候,那张好看得几乎能颠倒众生的面孔就会有一种很特别的亲和力,让人根本生不出一丝戒心。春风暖阳下,那长衣广袖的少年俊美如临风玉树,紫芝听他居然也会用这样孩子气的语气说话,不禁莞尔一笑。
“也不是啦。其实,我只是……”紫芝低头笑答,却又一时想不出接下去的说辞,只得微微歪着那可爱的小脑袋,做冥思苦想状。
如何不想与他并肩而行呢?五年来冰冷压抑的宫廷生活中,他是她唯一的梦,那样色彩斑斓,美得让她心生温暖。尽管知道彼此身份的巨大差距,心底的恋慕还是如春草般郁郁而生,只可惜,他贵为皇子亲王,而她却如此卑微。
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李琦向她伸出一只手,微笑不语,然而那温和的目光中却分明带着某种鼓励。
紫芝不禁有些怔住了,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就这样与他静默相对,刹那间仿佛望穿了一生。为何还要犹疑,为何还要胆怯呢?梦里思慕了千百次的人,此刻就真真切切地站在自己面前啊……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抬头粲然一笑,忽然快步走到他身边,再无顾忌地牵起那只手,眉眼间尽是飞扬的笑意。
花晴柳暖,香风拂面,她与他并肩走在阳光明媚的东市大街上,十指交握的瞬间,少女的脸陡然变得明丽起来。
☆、第66章 郎君
街市两旁商铺林立,有饭铺酒肆、茶楼妓馆,有卖纸笔书籍、香料药材的,也有卖脂粉首饰、衣料绸缎的,各种类型、各种档次的货物应有尽有,让人看得眼花缭乱。街角的一处矮墙下,一个七八岁的瘦小女孩儿背着一个硕大的箩筐,手中拿着一个插满了小风车的草扎杆子,似是在沿街叫卖。
五颜六色的小风车在风中悠悠转动着,看起来煞是可爱,行经此处时,紫芝不禁放缓了脚步,频频回顾。心知她素来喜欢这些小玩意儿,李琦便也停下来向那边望了望,笑道:“走,咱们过去买一个吧。”
“好呀!”紫芝蹦蹦跳跳地向那边走去,一脸雀跃的样子,待快要走到近前时,却又忽然有些犹豫起来,期期艾艾地问,“可是,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现在还玩这个……会不会显得很丢人?”
李琦似乎很认真地想了一下,然后才颔首道:“嗯,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儿……”
不过,这样的回答也没能让她沮丧。紫芝嘟着小嘴儿低头想了想,忽然双眸一亮有了主意,于是很开心地说:“不过嘛,那也没关系,我可以悄悄买一个,回去之后藏起来玩不就行了?”末了,又不忘叮嘱他:“一定一定,不许告诉别人哦!”
紫芝笑盈盈地向那小女孩儿走去,掏出钱袋准备问价钱。然而走近一看才发现,那女孩儿卖的风车虽然色彩斑斓,但用料不好,做工也颇为粗糙,故而叫卖许久都无人问津。那小女孩儿似乎已经很累了,把扎满风车的草杆子有气无力地往肩上一搭,瑟缩着蹲在街角的避风处,一边叫卖一边用手抹着眼泪,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委屈。
“小妹妹,你怎么哭了?”紫芝在她面前蹲下,随手拿起一个小风车把玩着,有些诧异地问。
“哦……小娘子是要买风车么?”见有人来,那小女孩儿连忙止住哭泣,匆匆擦了擦眼角残泪,便反手摘下背上那与她身形极不相称的大箩筐,把所有货物都一一拿给她看,讨好般地说,“小娘子请看一看,若是有喜欢的就多买几个吧。我这里的东西不但好玩,而且还都很便宜呢。”
那箩筐里盛着各类杂货,有青草编成的蚱蜢、竹片拼成的蜻蜓、绣花的手帕、彩绢做成的假花、铜镜梳子、胭脂香粉等等,虽然种类繁多,可惜却都是些质地粗陋的下等货,没有一件是值得买的。紫芝本无意再买其他东西,但见那小女孩儿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一脸期待的表情,便又随手挑了几只草蚱蜢,从钱袋中倒出几枚铜子儿递给她。
“多谢小娘子!”那小女孩儿欣喜不已,咧开嘴天真烂漫地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可爱的小门牙,低头看向那一箩筐卖不出去的货物时,忽然又像个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唉,这都三天了,我还是第一次把东西卖出去呢。若不是小娘子心善,肯买我的东西,回家之后爹爹又该打我了。”
紫芝这才注意到她的额角有几块淤青,手腕和脖颈处也交织着一道道深深浅浅的血痕,似是被藤条抽打所致。或许是因为长期吃不饱饭,以致营养不良,她看起来不免显得有些面黄肌瘦。然而仔细一瞧,其实这小女孩儿生得颇为清秀,尽管尚自年幼,身上穿的那件粗布衣裙既破旧又不合身,却依然掩不住她的天生丽质,若能稍稍改善处境,长大之后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坯子。
“你爹爹?”想起自己幼年时在掖庭局遭受的虐待,紫芝顿时生出同病相怜之感,不禁义愤填膺道,“这样的人也配做父亲么?让这么小的孩子出门赚钱,还下这么狠的手……”
小女孩儿垂下眼帘,幽幽道:“其实,这也不能怪爹爹。”
紫芝闻言愈发气愤,冷哼了一声道:“哼,你倒还替他说话。”
“我不是爹爹的亲生女儿,而是阿娘改嫁时带过来的。”小女孩儿轻轻叹了口气,稚气的脸庞上竟露出一种远超她实际年龄的成熟懂事,让人看了便不禁心生怜惜,“爹爹是个好人,如今阿娘不在了,他还肯收留我、给我饭吃……家里穷,我又是个没用的女娃儿,爹爹不高兴时拿我出出气,那也没有什么的。”
紫芝心中一阵酸楚,低下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半晌无言。
“小娘子,你不用为我担心。”见紫芝神色黯然,那小女孩儿竟反过来安慰她,咧开小嘴儿微微笑着,信誓旦旦地说,“坊里的婶子大娘都夸我聪明呢,再过几年我就长大了,可以出去赚好多好多钱,养活自己,也养活爹爹。嘿嘿,到了那时候,爹爹肯定不会再嫌我是个拖油瓶了。”
紫芝也含笑点了点头,心念一动,便指着面前那一箩筐卖不出去的杂货,对她和言道:“小妹妹,把你这些东西都卖给我吧,要多少钱?”
“啊?”那小女孩儿几乎呆住了,瞪圆了一双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待紫芝把话又重复了一遍,这才慌忙掰着手指头算起钱来。
紫芝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李琦还站在不远处等着她,而面前这小女孩儿年纪尚幼,这笔账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算得明白的。生怕他等得久了会不耐烦,紫芝索性把钱袋直接塞给那小女孩儿,微笑道:“这些应该够了吧?喏,都给你了。”
小女孩儿惊喜不已,用手掂了掂那鼓鼓囊囊的小钱袋,站起身来又是行礼又是道谢,模样甚是乖巧伶俐。紫芝对她温和地笑了笑,拿起那一箩筐杂货准备离开时,却又听那小女孩儿唤她:“小娘子……”
“嗯?”紫芝回身看她,“小妹妹,还有什么事么?”
“我……我想问一问小娘子的名字。”小女孩儿低头咬了咬嘴唇,踌躇半晌,终于鼓足勇气道,“小娘子是个大好人……等我长大之后有了出息,一定要报答你!”
“好啊,真是个有志气的孩子呢。”紫芝微笑着说了自己的名字,又很和气地问她,“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没有名字。”小女孩儿有些黯然地垂下了头,捻着衣角细声细气地说,“爹爹说,女孩子起了名字也是浪费……我姓独孤,家里人都叫我二丫头。”
紫芝颔首一笑:“好。二丫头,我记住你了。”
在外面逛了这半日,紫芝正觉腹中有些饥饿,恰好看到旁边有一卖油饼的摊铺,便把箩筐背在身上,循着香味儿寻了过去。这摊铺的主人是一位身材微丰的年轻胡姬,看起来约摸有二十多岁的年纪,容貌平平,但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和小麦色的肌肤,总会给人一种很热情、很爽朗的感觉。摊铺虽不大,却是各种饼类甜食一应俱全——胡饼、蒸饼、烧饼、髓饼、细环饼、截饼、鸡鸭子饼等,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截饼入口即碎,脆如凌雪,是紫芝幼年在家中时最喜欢吃的。她兴冲冲地每样都拣了些,让卖饼的妇人用油纸包好了,待到付账时才发现,自己的钱早已都给了那姓独孤的小女孩儿了,如今竟是衣袋空空,连一个铜子儿都没有。
她颇为尴尬,正要讪讪地将油饼还回去,却见李琦已然从一旁走了过来,递钱给那卖饼的胡姬。他一袭淡墨色长衣迎风飞袂,又以银带束身,俊美中透着一股男儿的矫健。那胡姬生长于市井之间,何尝见过如此耀眼的美少年,一时不禁看得有些痴了,只怔怔地站在那里,都忘记了要伸手去接钱。
李琦笑着轻咳了一声,花痴中的胡姬这才回过神来,麻利地收好了钱,一脸艳羡地对紫芝笑道:“这位小娘子,你家郎君可真体贴呢。”
“他、他不是……”紫芝羞得双颊飞红,然而心中却隐隐浮出几分欢喜,忽然间,解释的话就不想说出口了。
她对那胡姬赧然一笑,转身匆匆跑开,怦然心动时竟连走错了方向也不自知。李琦忙一扯她的衣袖,笑道:“哎,走这边。”
“哦。”紫芝乖巧地点了点头,明眸璀璨,一边吃着油饼一边跟着他走时,只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