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琦打量着她背着的那一箩筐杂货,却不禁有些犯愁,苦笑着问:“我说……你打算,背着这一大堆东西逛一整天?”
“是啊。”紫芝点点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咬了一口香喷喷的油饼,一脸欢喜地说,“好不容易才出来一次,不多买些东西,总觉得很亏的。而且嘛,嘿嘿……回去之后还可以向念奴好好炫耀一番哦!”
李琦深吸了口气,然后很耐心地向她解释:“可是,一会儿去酒楼吃饭的时候,如果你背着这一大堆东西进去,只怕会被人当成是走街串巷的小贩给赶出来的。”
“啊?这样啊……”紫芝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才想把那恼人的箩筐从自己背上解下来,却不料手上一滑,那吃了一半的油饼就飞也似的掷了出去,恰好砸在迎面走来的一位华服少女身上。
☆、第67章 双娇(上)
迎面走来的少女体态婀娜,身着一袭深绛色的云锦镶珠孔雀羽石榴裙,端妍绝伦,雍容高华,一望便知是出身名门的世家千金。在她身后,还跟着十几个衣着光鲜的仆从婢女,有娇娆可爱的俏丫鬟、青衣小帽的俊小厮,还有几个膀大腰圆、雄壮丝毫不逊于男子的健硕妇人,专门负责保护主人的安全。
这一行人走得大步流星、趾高气扬,无论主仆都像是一只只斗胜了的公鸡,把脖子抻得老长,就差没横行霸道地装螃蟹了。不料天有不测风云,那少女正与身边的好姐妹谈笑风生时,却忽有一块别人吃剩下的油饼凌空飞来,不偏不倚地正好砸中她,在她那美轮美奂的华裳上留下一大块难看的污渍。
“啊!天哪——”这位千金大小姐很夸张地尖叫了一声,抬头看向那背着箩筐、闯祸后手足无措的娇俏女孩儿时,目光中不禁流露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厌恶。
这少女名唤杜若,年方十七岁,乃是当朝宰相——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魏县侯杜暹的嫡亲孙女,生得极为美丽聪颖,故而自幼深受祖父祖母宠爱,在家中娇生惯养,脾气便也大得惊人。与她并肩而行的是一位妙龄女郎,看起来年纪似乎要稍长一两岁,容颜虽不及杜若艳丽,却自有一种温婉沉静的气质,令人见之忘俗。
这女郎姓杜名萱,乃是杜若族中的堂姐,二人虽非一母同胞的亲姐妹,感情却极为要好。见堂妹被一块脏兮兮的油饼砸中,杜萱不禁微微蹙起蛾眉,关切地问:“阿若,你没事吧?”
“倒没伤着我,只是这裙子……”杜若惋惜地跺了跺脚,回首向身后的侍婢们呵斥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给我把裙子擦干净?”
侍婢们知道自家小姐素有洁癖,一时不禁都有些慌了,连忙取出随身的干净丝帕,跪下来替她擦拭裙裳上的油渍,时不时地还抬眼偷觑她的脸色,显然对这位主人十分畏惧。
紫芝见自己弄脏了人家的漂亮衣裳,心中十分歉疚,忙上前几步躬身施礼,赔罪道:“小女子一时不慎,竟失手丢出东西惊扰了姑娘,还弄脏了姑娘的衣裙,真是对不起。”
杜若正自气恼,见紫芝衣饰简素,身上还背着个半旧的箩筐,便只当她是沿街叫卖的小商贩,心下鄙夷,都不曾用正眼看她。倒是杜萱对她和李琦礼貌地点了点头,淡淡道:“小娘子无须多礼。”
侍婢们手忙脚乱地擦拭着油污,不料非但没能清理干净,反而把裙子弄得一片狼藉,比没擦的时候还要惨不忍睹。杜若顿时怒火中烧,狠狠一脚踢开面前这几个不中用的下人,斥骂道:“一群废物!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本姑娘还养着你们做什么?”
侍婢们噤若寒蝉,慌忙忍痛退到一边,跪伏于地,连连叩首告罪。紫芝吓了一跳,没想到眼前这位雍容美艳的姑娘,竟也会像个刁蛮妇人似的做出这样彪悍的举动,心中不免有些紧张起来,生怕自己也被她这样刁难。
果然,只见这千金大小姐板着一张俏脸,步履优雅地走到紫芝面前,倨傲地轻轻勾起唇角,冷笑道:“市井中的贱民就是不知规矩,哼,竟敢得罪我杜家的人,你不要命了吗?”
听她口口声声地说自己是“贱民”,紫芝强压住心中不悦,再度裣衽施礼,谦恭道:“小女子自知有错,愿意赔偿姑娘的损失,并替姑娘把衣裙清洗干净。适才冒犯之处,还望姑娘恕罪……”
杜若不屑地冷笑一声,打断道:“你可知我这条石榴裙价值几何?”
紫芝微微摇头:“还请姑娘赐教。”
“昔年安乐公主有一件蜀州进贡的单丝碧罗笼裙,缕金为花鸟,细如丝发,价值百万。我虽不敢与公主相比,但这条裙子也是节庆时宫里的娘娘赏赐下来的,价值不可谓不高,区区几万钱恐怕是买不来的。”杜若骄傲地扬起下颌,忽而盈盈一笑,眸光中多了一抹戏谑的意味,“你一介草民,这裙子是肯定赔不起的。不过呢,本姑娘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只要你跪下来好生求一求我,磕几个响头,说几句好听的话,我一心软,或许就不跟你计较了呢。”
紫芝闻言一怔,不禁替自己辩解起来:“姑娘,这裙子只是沾上了一点点油渍而已,清洗之后还是可以穿的,怎么就要我赔这么多……”
“少废话!”杜若得意洋洋地笑着,打断她的话,“如今给你这么好的机会,你可要好好珍惜,若是跪得迟了,你再怎么低三下四地苦苦哀求,我可都不答应了呢。”
紫芝低头咬了咬嘴唇,双颊微微涨红,见她这般咄咄相逼,心下委屈,眸中不禁隐隐沁出泪来。杜萱见状倒是有些不忍,但心知自家堂妹就是这样蛮横不讲理的性子,一时倒也不便多说什么。
李琦亦是忍无可忍,蹙眉对杜若道:“请姑娘说个价码出来,我尽量赔给你就是。”
杜若此时才注意到他,因为之前对紫芝的印象,便也只当他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商贾,闻言不禁娇娆地掩口一笑,语带讥讽地说:“呦,这位公子可真是财大气粗呢。只可惜,你那些满是铜臭味儿的钱,本姑娘不稀罕。”
李琦怫然不悦,问:“你到底想怎样?”
“毁了我裙子的人是她,所以,我只要她来赔。”杜若气定神闲地笑着,一边说,一边步步逼近紫芝,一字一顿地问她,“跪,还是不跪?”
紫芝抬手擦了擦潮湿的眼角,语气却是不卑不亢:“小女子虽不及姑娘富贵,却也是有尊严的人。今日之事原是我的过错,我必会竭尽所能,对姑娘有所赔偿,但姑娘提出的要求实在太过无理,恕小女子不能从命……”
杜若在家中一向蛮横惯了,何尝被一个市井中的小丫头这样忤逆过,不待紫芝说完,就已陡然沉下面色,忽而咬着牙扬起玉手,一记耳光劈头盖脸地向她扇了过去。
☆、第68章 双娇(下)
紫芝见势不妙,想都没想就溜到李琦身后躲了起来,双手紧紧抓住他衣袍的后襟,一颗小脑袋轻轻探出来,惊诧而恐惧地看着眼前这位气势汹汹的杜大小姐。杜若一掌落空,心中愈发气恼,正欲追上前去继续怒打紫芝,却忽觉手腕一痛,竟是被李琦紧紧钳制住了。
“喂,你放开我!呜呜呜……痛死了!”手腕痛得像是被捏碎了一般,杜若只当自己是遇到了传说中的绿林歹人,一时又气又怕,几次挣脱不成,竟“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你这个市井贱民,你……你好大的胆子,我的手若是被你弄伤了,我们杜家人是不会饶过你的……呜呜呜,好痛……”
“姑娘,我奉劝你一句,不要再这样无理取闹了。”李琦冷冷睨着她,眸光波澜不惊,然而声音中却隐约有了肃杀的意味,“否则,我真的会废了你这只手。”
杜若怒道:“你敢?”
李琦默然不语。他自幼习武,手劲之大远非寻常人能比,只稍一用力,就听见“咔嚓”一声脆响,杜若的腕骨几乎都要被他生生捏碎。
“无耻贱民,你……你竟敢对本姑娘动粗?”杜若疼得脸都白了,恨恨地咬着牙,带着哭腔去唤身后那几个壮硕的仆妇,“你们几个,还不赶紧过来?快,把他那只脏手给我拿开!”
杜萱见状也有些慌了,生怕自家堂妹真被这陌生少年所伤,于是拦住那几个欲要上前帮忙的壮硕妇人,自己走过来好言劝解道:“这位公子请息怒,我家小妹虽有些口无遮拦,也只是自幼在家中骄纵惯了,并没有什么恶意的,也没有真的伤到你家这位小娘子。有什么话咱们不妨好好说,切莫动手……”
李琦并未再为难杜若,放开她,语气中却不无讥讽:“姑娘口口声声说我们是‘贱民’,可是,适才听姑娘自称姓杜。据我所知,杜氏虽也称得上是士族高门,却并非七家五姓之一,只怕还算不上是一等一的贵族,值得姑娘如此夸耀吧?”
隋唐时有五姓七家——清河崔氏、太原王氏、陇西李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赵郡李氏,在社会上享有极崇高的地位和威望。另有韦氏、裴氏、柳氏、薛氏、杨氏、杜氏等关中士族和河东士族,尽管也是极为显赫的豪门世家,比起那七家五姓来却要略逊一筹。
杜若垂泪揉着手腕,很不服气地反问道:“那又如何,难不成你就出身于七家五姓之一么?哼,有本事你报上名来!”
“某姓李,忝为陇西李氏之后。”李琦淡淡一笑,解下腰间的一块透雕螭龙纹山玄玉佩,递给杜若,强抑住心中愠怒,依然十分客气地说,“这块玉虽不值几个钱,却也能抵得了姑娘的这件裙子,就算是我们聊表歉意吧,还望姑娘莫要嫌弃。”
杜若哪里相信他这番说辞,闻言只是倨傲地别过头去,示意随行的婢女接过玉佩,自己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倒是堂姐杜萱颇有些见识,只略一打量那块玉佩的材质,便轻轻扯过她的衣袖,低声提醒道:“阿若,他这玉佩可是山玄玉雕成的,唯有位居一品的王公才有资格使用,他又自称是陇西李氏……只怕此人来头不小,咱们还是别招惹是非了。”
杜若翻了个白眼儿,不情不愿地被堂姐拉着走了,一边走,还一边恨恨地嘟囔着:“哼,陇西李氏有什么了不起的?依我看,八成是他胡诌出来骗我们的,那玉佩说不定也是个冒牌货。再过几日,姐姐你可就是忠王殿下的孺人娘子了,身份何等尊贵,还怕他做什么?都说陛下有意要立忠王殿下为储君呢,日后殿下若真能继承大统,姐姐定是要被封为三妃之首的,多风光啊……”
“你呀,这张小嘴儿就是得理不饶人。”杜萱掩唇一笑,然而不知为何,每当与别人谈起这段即将到来的婚姻时,她心中总会隐隐生出几分忧虑,“孺人虽位居正五品,在王府中仅次于正室王妃,却毕竟是个侧室,日后免不了事事看人脸色。阿若,你知道么?如果可以自己决定婚事,我情愿嫁给一个普通士子,纵然不及皇家富贵,却可以与夫婿倾心厮守,总好过和其他女人共事一夫,整日里勾心斗角。”
杜若低头想了想,试图安慰她:“我听说忠王妃韦氏倒还算是个贤淑女子,应该不会很难相处吧?”